她说,她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她一岁半时。
那天妈妈又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去上班。她醒来饿了,特意站在靠近走廊的窗下大哭,想着邻居听到赶紧去把妈妈叫回来。
妈妈终于回来了,一顿打后给喝了奶粉。她没喝过母乳,不知道妈妈的怀抱是什么滋味。
那以后她被送去了托儿所。
妈妈上班很忙,要照顾两个学龄的哥哥,所以从她出生就是在邻居们家吃百家饭长大。据说她曾经是个天才宝宝,见过一次的人就不会叫错名字,一岁多已经可以说大段的话,嘴巴很甜。
有天晚上妈妈把她锁在家里自己去看电影,炉子上烤的瓜子糊了,她一氧化碳中毒差点死了。
妈妈回家看到已经口吐白沫的她吓慌了神,直接把她包起来扔到楼下沟里,刚好碰到爸爸。
救回来的她不再是天才宝宝了。据说那两年时不时会后遗症发作,没有变成傻子已经万幸。
两岁多时的某天,在她记忆里一切历历在目清晰得像老电影。女排比赛,妈妈给她钱让她自己下楼去小卖部买冰糕。她开心地买了吃完,回家路上不停地在一个石头凳上跳上去跳下来,直到精疲力尽摔断了胳膊。
她清楚记得伴随锥心的疼痛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完了,回家要挨揍了。妈妈从不让她哭,只要哭就打。妈妈是她见过最要强的人。
于是她从不哭。她爬起来,自己走了好远去了大院里的门诊,让护士阿姨去把妈妈叫来。
骨折了。她还记得第一次坐小轿车去医院,差点吐了。从此她一直怕闻汽油味。
胳膊好了。整天状况百出的她终于被送去八大关里的幼儿园长托。
同去的是邻居家小男孩。她还记得那天所有孩子跟父母分别都在大哭,只有她若无其事。老师干脆让不到三岁的她帮忙安抚其他哭闹的孩子。
那几天晚上她做了个噩梦,梦到骨瘦如柴的非洲儿童,黑着脸张着厚厚的嘴唇,眼白那么白地盯着她。
从有记忆起她就每天做梦。她记得很多小时候的美梦噩梦,记得很多一个人做过的事。
譬如,三岁起她就一个人洗澡。那是童年阴影之一,地好滑,水很冷,冬天穿衣服特麻烦。
还有,尿床。为了毁尸灭迹她想过很多办法,均以失败告终。有时夜里她会溜出寝室,一个人跑到教室里转。
虽然不再是天才,她依然是个聪明的小孩,玩起来花样数她最多,到哪里都是孩子王,男孩女孩都听她的。一个人野大的孩子无比彪悍,爬墙上树打架样样精通,比她大的男孩也打不过她,整天到处打抱不平。
有次她得了水痘,被老师隔离在一个小房间。整整一周除了送饭的老师,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在家里哭会被打,在幼儿园哭也没人理,所以半辈子她都跟这个字绝缘。
她比谁都能忍。水痘可以一下都不去抓,整天打架遍体鳞伤从不处理伤口,渐渐地她对疼痛的耐受力异于常人。其他事在她眼里也是稀松平常,她不怕任何人,所有老师都拿格外桀骜又格外懂事的她一点办法没有。
后来老师管教不了,甚至要把她转到其他班。她还记得那天晚上惨白的灯光,她看着老师,倔强地仰着头,毫不在乎的样子,心里一百个不想转班。结果是,其他班老师压根不敢收她,转都转不出去。
被嫌弃被放弃的感觉太糟糕了。得想想法子。她在班里有很多小跟班,充当她的哨子。老师不在时她依旧闹翻天,哨子在窗边守着,远远看到老师快来了就报告她。
为什么那么爱玩闹讷?哗众取宠。她很小就知道逗人笑比爱哭鬼能得到更多朋友,每天都很多小朋友围着听她编故事,跟她做游戏。
人之初,性本善。然而在她记忆里,一辈子心眼最多的时候就是在幼儿园长托时。没有父母管教庇佑,她一切都得靠自己。所以她一直相信趋利避害是人类本能。
转折点在那个闷热的午后。她没睡好,一肚子气,一个平时很讨厌的男生趴在她最喜欢的石头凳上,她心头无名火起,突然一脚把他踹下去。
他没敢哭,也不敢告诉老师和其他人,爬起来就跑了。她永远记得那一刻她呆立在那儿,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不停回响:我是不是个坏人?是不是天生的坏人?
那个念头变成她的噩梦,怎么也摆脱不了。从那天起,四五岁的她发誓要做个好人。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欺负人,做坏人的感觉太糟糕了。
好像从那时起,就有了看清自己内心的习惯。她知道骗不了自己的,干脆就不骗了。很多年后她跟自己的女儿聊起诚实,唯一的建议就是首先对自己诚实。
一个聪明的孩子又对人很好,自然会有很多朋友。幼儿园里她对青梅竹马的男孩表白,也收到过其他小朋友送的塑料戒指。男孩女孩都喜欢她,她没有父母的关爱,也没从感觉孤单过。
在八大关里的童年时光多姿多彩,每天都很快乐。她最爱看日出日落,在她还不知道晚霞这个词的时候,无数次对着漫天云彩发呆。一直到成年她都保持敏锐的直觉,或许小时候没有父母在身边,她对生命最初的直觉从未被破坏过。
唯一的麻烦就是她比一般的孩子早熟,很难跟同龄的孩子真正交流。她还记得从小就有很多心事。譬如她发现自己的父母比其他小朋友的父母大十几岁,她很担心自己会变成孤儿,虽然对父母印象不深,一周甚至一个月只见一次,但她很怕失去他们。
父母多病,从她小学起到成年就不停地去医院送饭陪床,两个哥哥从不去。她在担惊受怕中长大,一度缺乏安全感。
有次回家刚好看到邻居叔叔因病去世。曾经对她慈爱的人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原来这就是死亡。
从那时起她就对失去生命的所有事物本能地惧怕。看到死去的小动物她会尖叫跑出去很远,到现在也改不了。
然而她不怕死。小小的她居然庆幸人终有一死。她想,或许活很久是很辛苦的事吧。
她还想如果她死了父母会很伤心,如果得了绝症,一定不会让他们知道。
长大后她最怕的是看别人受苦。或许那会唤醒她童年一个人无助地面对所有困难伤痛的记忆,她会觉得对方很可怜,就像小时候的她一样需要关怀。对别人的痛苦总会第一时间感同身受。
甚至,她不愿看到自己比别人强,哪怕长得比谁高都恨不能弯下腰。别人不懂而她懂的事她从不说,藏起她的聪明,学习不用功,考试能过就行。不愿让人挫败,还是担心被妒忌,她并无概念,只是出于本能。从来她想要的,只有爱。
七岁,她回到父母身边。父母没抚养过她也就不怎么关心她,她依旧自生自灭。缺乏爱,也幸运地拥有别的孩子少有的自由。
大哥很快成了大学生,她跟着哥哥听罗大佑,看金庸古龙,哥哥的朋友们都成了她的朋友,跟小十岁的她聊诗词谈人生,恋爱失败找她倾诉,周末带她到处玩。她有不同年龄层的各种朋友,自己的心事从不跟谁说。
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虚度。每天四五点起床去海边跑步看日出,看着潮来潮往发呆,读书读到喜欢的句子无人分享,有时跟书架上古人喝一杯酒。
童年缺爱,需求得不到满足,她只能独立坚强凡事忍耐,只能不断付出。长大后她会想,那些所谓生具深情的人,会不会跟她一样是天生缺爱所以格外渴望被爱的人。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她打不破命运的魔咒,干脆安心接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等她明白那些缘起的源头时,半生已蹉跎枉费。
从小没有被父母肯定过的她,在年轻的时候,得到再多的爱和肯定还是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好在后来懂了,爱自己做自己就好。内心圆满平静,不再强求。她终于学会表达感情,学会接受帮助恩惠,学会抱怨诉苦,甚至在人前流泪也不再羞愧。
她其实无比感谢命运,因为生命的匮乏,老天是在补偿她么,竟然遇到这么多最好的人,充实彼此的生命,一起做一场大梦。
因为她已经看得清楚真实,一切脉络分明。所以梦不会破碎,不会像以前那样用力过猛生怕失去。
每次看到特别独立倔强的人,就会猜想对方的童年会不会也像她一样缺乏爱和关注。即使脚本一出生就写好,还是得努力改写命运。
我们都好好珍惜自己,不问过去未来,安心活在当下。
想哭的时候不要笑。不要怕。拥抱命运带来的一切。紧紧拥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