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空的余热气息罩着纪家庄，大口喘气的黄狗门前迟迟不肯卧下来，地面热气蒸着它的肚皮。屋里万福不停的抽烟，满屋子烟气缭绕，白炽灯光折射着万福愁苦的脸，岁月的皱纹写满了艰辛。

永芳看着她的男人坐立不安，“他爹，你倒是说句话嘞！这娃还上学不嘞？”万福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烟圈散后开了腔：“咋能不上嘞，俺吃的亏不都因为不懂文化？！上，只要俺有口气就上。”

永芳愁绪更浓了，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咋个上法嘛！我们已经啥都没得，还欠了十七八万块钱嘞，把我卖了也不够嘞！”

万福白天刚刚处理完感染瘟疫死去的三十头百十斤的半大猪、五头母猪、还有四十多头小猪崽儿，放到地里用干柴烧了，大热天熊熊的火焰冲天，那个烤猪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村庄。

庄里人有的说：这万福死心眼，百十斤的猪随便卖了也能回点钱，就那么烧嘞；这个日头对着那个火头，让俺们怎么个活法嘛！热的人透不过气嘞。

万福的名起的挺好，可你看，老天不长眼嘞！多能吃苦的人嘞，养牛牛病，养鸡鸡瘟，这养个猪咋也瘟嘞！这下子翻不起身嘞！……

本来万福在庄子里算是个有钱人，第一个盖的大砖房瓦盖，那大门气派的很。城里买来的黑漆大铁门，门扇上页分别刻着两个福字，还请了画匠画的门神，八面威风。

门楣上写着：吉星高照；对联是：福气降临全家福，春光辉映满堂春。每个字都是瓷砖上印着的，白色镶花瓷砖黑色字，漂亮的很。

可连续栽了三个跟头的他心气没了，自信的头颅瞬间耷拉个彻底。他心底里明明还是不甘心的，看着娃他娘一下子苍老的脸，他心里急的紧。永芳，我出去溜达溜达，你屋歇着。

万福出了家门鬼使神差的就到了上午烧猪的地方。他过去用手扒拉着灰土，还是热热的，空气里到处都是肉香，万福的心猛得揪紧，眼眶湿润了。他上午烧的时候一颗眼泪也没掉，心里有股信念觉得自己会再起来的。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挂在万福的正上方，盈盈的月光爱抚着他，他的刚性被柔化了。他顺势就躺在了灰土上，他咬着牙槽恨自己：在一个地方连续栽了三跟头，咋就这笨嘞！！他的眼泪无声的顺着眼睑流到耳根，然后一滴一滴落到灰土上。

他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永芳老早劝过他，咱不能再养家畜嘞，咱不是干这个能人嘞。可他那股子倔劲和不信邪的念头害了他，现在他知道蛮干大错特错，错上加错。

万福不信命，但现在他信自己不适合干这个。娃今年在县城里读高一，成绩还不赖，得让娃继续读下去，眼瞅着娃快开学了。万福没忍住到底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火辣辣的疼在手上和脸上，无法释怀的痛在心上。

永芳家里来回走了不知多少趟，屋外头看着已经五岁多的黄狗顿时心酸，这黄狗还是养牛的时候抱来的，转眼五年过去了，一年不如一年，生活无望的感觉困扰着她。她当初高中读过书的，对事有点见地，可是万福本本分分的农民，一身子力气和干劲，人不闷，喜欢跟人逗着乐呵乐呵，就是一根筋，一劝就杠，驴子脾气。

永芳抬头望着天上黑洞洞中露出的那一轮明月，这农村的钱多难赚！每家一年能两万收入都是顶好顶好嘞！四处借了这么多钱可咋还嘞？！永芳忽然想起纪年生家儿子在西藏搞电力工程的，听说人家搞技术的，专看图纸，厉害嘞。

让他爹说和说和，看看工地上有没有啥活能干？万福年轻时候在工地上扛过钢筋嘞！永芳兴冲冲的夺出院门找万福，刚跨出大门左右摇摆不定，她眼珠子一转，想八九不离十在地里，迈开两腿连跑带癫的就去了。

可是四处望望咋没人？就喊了声万福，万福一咕噜爬起来，把永芳吓得半条命都没了，你咋了嘛！说句话不就行嘞？一下子冒出个人来！永芳埋怨着。万福也被永芳吓着了，他有点迷糊，迷糊时看到好多猪源源不断的从天上飘下来，这一叫被惊醒。

二

两人合计了大半夜，万福听了永芳的劝，想天一明就到年生家走走。后半夜气温慢慢降下来，可是万福脸上一直淌着汗，电风扇吹出的风也是热热的。

心内焦灼被永芳的话一点一点抚平，他有了一点鼾声。永芳翻来覆去直到天放亮，轻手轻脚的下床穿好鞋到灶房做早饭。煮了地瓜玉米糊，炒了西红柿鸡蛋，热了白馒头，万福来到灶房，两人吃饱就按照合计的分头办事。

万福提了两条烟沿着水泥路来到年生家，他到了门口迟迟迈不动腿。年生儿子上大学那会向万福借钱上学，当时万福手里有一点，可是计划出去买饲料就没有借给年生。

这事在他心里一直是个疙瘩，觉得自己当时太愚，脑子不会转弯，事情办的差点劲，对年生愧疚嘞！自从那以后，两人见面总是不尴不尬，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正想着，万福被推门倒垃圾的年生撞个正着，万福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年、年、年生大哥！僵直、窘迫、不知所措一股脑袭击着万福，年生拍了拍万福肩膀，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屋里说话。”万福跟着年生别别扭扭的走着，到了堂屋，年生家正好要开饭，年生屋里的看到万福一时没缓过神楞住了，万福杵在那，年生叫着“兄弟坐下来一起吃点”。

万福一下子来了主意，喝点小酒热热场，也就不管胃里刚刚装下的饭菜，随手放下烟坐在凳子上，年生屋里的添置新碗筷，就这样吃起来。

万福端起酒杯站起来：年生大哥，啥也别说了，俺诚心诚意敬大哥一杯、再罚自个一杯，两杯酒下肚，热乎的不只是血液，还有两颗无限温暖的心……

永芳吃罢饭来到了养猪帮工大海家里，跟他讲工钱容她们缓缓，过年时候一定给足，大海连连应声：没得关系没得关系。永芳又来到养猪场把猪圈一个个收拾干净，一副金盆洗手的架势，这股子劲她憋了太久，她相信只要她俩卯足劲踏踏实实干几年，一定可以翻身。

三

万福和年生一顿家常便饭就把天拨的大亮，年生当下给娃打了电话。五天后万福和永芳踏上了西去的列车，两人身体好，随身背了大提包，年生娘给她娃也捎带些平日爱吃的口食，两人坐了两天一夜，一直乐呵呵对未来充满希望。下车后又换乘汽车颠簸了一天，在傍晚八点多到达。

这西藏天瓦蓝瓦蓝，通透得像孩子的眼睛。两人看到年生娃高兴的很，看着他黑且壮实的身体由衷的欣羡，娃出息嘞！永芳胸口有些闷伴随着轻微的恶心，她顾不得，一脸疲惫但慈祥地盯着年生娃笑。

三人寒暄一阵子就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施工住宿地，约好钢筋班班长还有土石方队队长一起在饭馆里吃饭。饭桌上才知道钢筋班班长还是老乡嘞，说起家乡话一下子近乎了不得，万福当场拍胸口，俺保证使出一百二十分的能耐拼命干！永芳确定做些平整回填料的活，表示出十足的信心。

万福第二天喝酒头晕的难受，永芳吐了一夜。三天后正式到工地就职，万福跟着个40多岁与他年龄相仿的师傅抬钢筋、除锈、放入机器压制螺纹，拧套筒连接钢筋。他人活络、勤快，不挑捡活计，给啥干啥，经常主动加班加点，一说一笑，没事逗趣，大多数人蛮喜欢他。

有两个人不咋得意他，觉得他爱出风头，事事都有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这两个人跟着钢筋班干了六七年，懂点技术活，钢筋冷拔、简单焊接的一些小重点比较熟悉，属于钢筋班的威望人物。平日里不跟万福搭话，万福多次笑容被冻僵也就随他们俩。

到了月末发工资时大家看万福拿的就比这两人少不到一千块，比他们都多，心里不说，脸上不怎么好看。这两人当场表示不服：刚刚来的新兵蛋子咋挣这多？班长把他们的做工记录本给他们看，他们闭口不言语，愤懑的情绪消减七八分，万福干的活顶上两人的工作量。

万福喜滋滋地拿着五千两百六十元给永芳，永芳也惊呆了！咋这多嘞？万福倍感自豪，吧唧就亲了永芳一口，打心眼里佩服永芳。

多亏你嘞，娃他娘！咱们有希望嘞！我现在不想回家养猪发财嘞，咱就跟着班长好好干，学点真技术，将来也是有本事的人嘞！永芳工资不到三千块，两人加起来八千，去掉吃喝用差不多六千块，一合计一年毛估估7万嘞！

万福忘记了开始扛钢筋肩膀、手上的水泡，出汗渗入擦破的泡里滋滋的痛；忘记了钢筋不小心落地砸到脚趾，脚趾甲污黑最后退掉时钻心的痛；忘记了高原作业用力过猛，头昏眼花软的站不起来的棉花感受；忘记了加班到深夜，没有开灯怕吵醒永芳，一脚踩进夜尿盆里，重心不稳摔个倒仰龇牙咧嘴的窘态……

他此时畅想的都是光明的未来，这些身体上的痛苦对于他来说无足轻重。永芳跟他合计，咱俩吃水不能忘挖井人，得感谢年生娃、班长、队长，然后跟工友乐呵乐呵，拿出一千块，不够再添点。万福说：听你嘞！剩下的四千块托人帮忙汇款给上高二的娃娃。永芳琢磨了很久，电话里的话不长久，决定写一封信：

吉娃：

爹娘在这边好的很，这个月你爹俺俩加起来有八千块钱，你不要担心俺们嘞！你爹现在越来越壮实嘞！娘看见你学军哥心心念念着你嘞，你不知道你学军哥看上去多有出息，多有本事，爹娘的现在就是你学军哥帮嘞，你到啥时候都不能忘嘞！爹娘给你汇了四千块，钱的事再也不是难题，难不倒咱家嘞！你爹这次又想当技术人嘞，干劲卯足嘞！现在你就放心念书，将来也像你学军哥一样，考上大学做个有出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