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当我再次拿起稻草人日记,雨季不再来,万水千山走遍,撒哈拉的故事,这一本本我曾度过的书,我以为我不会再有初中读你时的汹涌滂湃,但我还是再次深深得被你吸引。你还是那个爱就纯粹,恨就倔强的姑娘;你还是那个学着去抵抗外界的中国女孩;你还是那个会为了读喜欢的书而逃学的叛逆少女;你也还是那个有着拾荒梦的小学生。多好,你还是你,而我,还是那个,读你会动情的我。
初三无意中读到你的一篇文章,叫西风不识相,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爱上了这个从逆来顺受到积极反抗的你。
1967年,你到西班牙留学,西风不识相这篇文章就是记录你在那儿的经历。你写道:在闷热的机场,父亲母亲抹着眼泪,拉住你一再的叮咛:“从此是在外的人啦,不再是孩子啰!在外待人处世,要有中国人的教养,凡事忍让,吃亏就是便宜。万一跟人有了争执,一定要这么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绝对不要跟人呕气,要有宽大的心胸……”
第一次跟洋鬼子打交道,你显得谦卑、有礼、温和而甜蜜。三个月以后,你静静地擦着桌子,挂别人丢下来的衣服,洗脏了的地,清理隔日丢在地上的废纸。半年下来,你已成为宿舍最受欢迎的人。你以为自己正在大做国民外交,内心沾沾自喜,越发要自己人缘好,谁托的事都答应。起初,你的衣服只有你一个人穿,你的鞋子也是自己踏在步子下面走。等到跟这三十六个女孩子混熟了以后,你的衣柜就成了时装店,每天有不同的女同学来借衣服,你沉着气给她们乱挑,一句抗议的话也不说。
开始,这个时装店是每日交易,有借有还,还算守规矩。渐渐的,她们看你这么好说话,就自己动手拿了。每天吃饭时,可以有五、六个女孩子同时穿着你的衣服谈笑自若,大家都亲爱的叫着你宝贝、太阳、美人等等奇怪的称呼。说起三毛来,总是赞不绝口,没有一个人说你的坏话。但是你的心情,却越来越沉落起来。如果你在宿舍,找你的电话就会由不同的人打回来。
——三毛,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
——三毛,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着别睡,替我开门。
——三毛,我的宝贝,快下楼替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我回来换了马上又要出去,拜托你!
——替我留份菜,美人,我马上赶回来。
放下这种指使人的电话,洗头的同学又在大叫——亲爱的,快来替我卷头发,你的指甲油随手带过来。
刚上楼,同住的宝贝又在埋怨——三毛,今天院长骂人了,你怎么没扫地。这样的日子,你忍着过下来。每一个女同学,都当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宿舍里选学生代表,大家都选上你,所谓宿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你做。
你一再的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
你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你,你完全遵从了、实现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你真是货真价实成了一个便宜的人了。
对待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社会,你父母所教导的那一套果然大得人心,的确是人人的宝贝,也是人人眼里的傻瓜。
你,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你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你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的退让着。
你一再的反省自己,为什么你在任何一国都遭受到与人相处的问题,是这些外国人有意要欺辱你,还是你自己太柔顺的性格,太放不开的民族谦让的观念,无意间纵容了他们;是你先做了不抵抗的城市,外人才能长驱而入啊!
你多么愿意外国人能欣赏你的礼教,可惜的是,事实证明,他们享受了的的礼教,而没有回报你应该受到的尊重。你不再去想父母叮咛第的话,但愿在不是自己的国度里,化做一只弄风白额大虎,变成跳涧金睛猛兽,在洋鬼子的不识相的西风里,做一个真正黄帝的子孙。
你看着西风不识相里的你,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有时逆来顺受的温和,也看到了未来更多的可能性,原来不是所有的真心待人都会被珍惜,原来,我们可以学着说不,也可以对不尊重自己的人,破口痛骂;原来,我们可以任性勇敢得活出自己。
你说,有时候,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双睿智的眼睛能够看穿你,能够明白了解你的一切,包括所有的斑斓和荒芜。那双眼眸能够穿透我的最为本质的灵魂,直抵你心灵深处那个真实的自己。
你在撒哈拉的时候,战火正在蔓延,你的朋友问你,为什么你不走,这儿有什么吸引你的?你说:“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其实哪里是不清楚呢,撒哈拉的天高地阔,那份孤寂的生活,多么适合内心细腻敏感,而又热情似火的你啊!这个广阔又孤寂的天地,可以承载你内心丰富的情感,在这里,你可以简单得做自己,爱哭的时候便哭,想笑的时候便笑,你可以肆意得叫喊,也可以保持内心的孤寂,只要一切出于自然,对你来说,被当做疯子又何妨。
那么多人爱着你,是因为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更因为你活出了我们向往的样子,你是一个像空气一样自由的人,任何妨碍你心灵自由的时候,都绝不妥协。所以哪怕你曾遇到过那么多不好的事情,你也从未妥协,依然热爱生活。
小学时,你的数学成绩不好,于是你把数学习题,一道一道死背下来。三次数学小考,你都拿了满分。数学老师不相信你,怀疑你考试作弊。当她拿着一百分的考卷逼问你时,你对她说:“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数学老师很生气,冷笑了一下,下堂课,她就叫全班同学做习题,单独发给你一张考卷,给了你几个听也没有听过的方程式。你当场吃了鸭蛋,在全班同学的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得饱饱墨汁的毛笔,叫你立正,站在她划在地下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的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在你的脸上,她用墨汁在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了,它们流下来,顺着你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现在,转过去给全班同学看看。”数学老师笑吟吟的说。全班突然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哄笑,只有一个同学没有笑,低下头好似要流泪一般。
画完了大花脸,老师意犹未尽,她叫你去大楼的走廊上走一圈。你僵尸般的走了出去,廊上的同学先是惊叫,而后指着你大笑特笑,你,在一刹那间,成了名人。你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学拖你去洗脸,你冲脸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滴泪都没有掉。
很多人说,你的离开是因为从未走出过小时候的这段阴影,也有人说,你的离开,是因为无法承受爱人荷西去世的结果,还有人说是因为你写的剧本滚滚红尘拿了很多奖,而你什么奖也没有拿到,让你倍感压抑,所以自杀。
你离开的那天是1991年1月4日,整个台湾和大陆都轰动了,你的书,早已风靡全国,你的读者,遍布五湖四海。所以对于你的自杀,有很多很多的揣测。我不愿去揣测你是为了什么离开,无论是哪一种,我都选择尊重你的选择。
年少时,你是我不及的梦,所以我更愿意相信,你是去追逐你的梦去了,你没有在这个世界创造出你想要的自由,所以你离开了,那么骄傲,那么沉默。如果真的有来生,愿你变成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