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01.】
夜半时分,星光晦暗。
文哲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床头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把他的眼睛灼得生疼。习惯性地摸摸身边,空荡荡的,他忽地惊坐起来,刹那间,后背生了一身冷汗。
急切地寻到客厅,看见安正坐在地上,低着头在抽屉里翻找东西,地上凌乱不堪。嘴里喃喃自语:药呢,药呢?
看见文哲,她冲他笑了笑,起身拉着他的胳膊,问他:’’我的药呢?”
“你一直没找到吗?”
“没有哦,奇怪,明明记得在抽屉里放着呢。”
文哲这才放下心来。抱着她回到卧室,轻轻放在床上。
“药吃完了,我们明天再去买,好吗?”
躺在床上,安像一只小动物似的埋在他的胸脯里,这个熟悉的动作,让他的心异常的疼。
“文,我刚才又梦到她了,她穿着那件我们一起买的粉红色裙子,像一只飘逸的蝴蝶,咯咯地对着我笑。她的手肉肉的、嫩嫩的,我就这样牵着她。”安拉着文的手,甜蜜地说道。
突然,她松开他,用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脸说:“前方有一群蝴蝶,她挣脱我跑过去追,我赶上前,她就不见了。我为什么要松开她的手,都怪我、怪我。”
她的身体开始抽搐,眼泪打在他的胳膊上,没有温度。他紧紧抱着她,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消失,好像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
这样的夜晚,已经持续了几天。时钟滴滴答答在他的耳边旋转,创业失败、母亲去世,就连这样的打击,他都没有觉得如此疲惫,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是个头。
【02.】
早上醒来,阳光欢悦地打在头顶,它从不过问人世间的悲喜,所以能永远开心。安准备了早餐,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情绪平稳,只有肿胀的眼睛,还提醒着他夜里发生的事。
“快吃,吃完以后,我带你出去散散心,见个朋友。”文对她说。
从公园出来,他们开车径直前往一家餐厅。他的老同学介绍了一个朋友给他,那个人叫王欣,是一个心理医生。
只从上次从手术台上下来,安就拒绝再去医院。她不信医生的话,他骗她去,可每次她都会从医院门口逃走,他惊慌失措地寻她,穿梭在车水马龙之中,惊恐万分。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
饭间,王欣问了很多问题,像一个健谈的老朋友,安顺从地回答着,觉着她的话像一个魔网,笼罩着她,让她不得不顺着她的思绪往下走。初次见面,对方这种恨不得一眼把她望穿的感觉,让她非常反感。
终于,在说到孩子的事情上时,她的情绪开始激动,泪水像打开了闸门似的汹涌而来,她拉着文,逃离似的离开餐厅。
回到家,文从包里掏出几瓶药,那是王欣医生,悄悄塞给他的。他细心地偷偷撕去标签,递给安。“保胎的、维生素、钙片,昨晚上你还在找,这是新买的。”
看着安听话的把药放进嘴里,他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反复地看着那条短信:以目前的症状来看,安抑郁症的几率很大……。洋洋洒洒一大段,他觉得每一个字,都想一把刀,狠狠刺进他心里,让一个生龙活虎的男人,瞬间失去生活的希望。
生活就是一个实力悬殊战场,我们哪一个人,不是战战兢兢的等着一声令下,再以失败收场。
输入抑郁症,电脑上显赫的自杀新闻占据了大片篇幅,文回头看着那个正在沉睡的女人,此刻她平和的面容,像一朵夜间悄悄绽放的昙花,温婉大方,楚楚可人。有一天,她会自杀吗?会消失吗?从他的生命中永远消失。
想到这,他不寒而栗。温热的眼泪滴滴落在键盘上,思绪像弹簧一样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怎么都不愿回到现实中来。
【03.】
认识安那年,他刚刚研究生毕业,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创业。那些日子,他们除了跑业务,所有的时间都聚在办公室里,每个人拼了命地熬夜,桌子上堆着一次性饭盒,头顶烟雾缭绕。最后还是失败了,那场仗,他们整整打了四个月,败的很惨。
就连散伙饭,都是卖了办公用品,才凑够的钱。那晚,他们回到学校门口的大排档里,没有谈人生、谈梦想,心照不宣地一直往嘴里灌酒,液体顺着下巴落在裤子上,不分不清是酒、是尿、还是眼泪。
迷迷糊糊中,他被一个人放倒在床上,随着一声门响,他彻底昏睡过去。第二天,她拎着一件新衣服来看他,帮他收拾残局。他在惊愕中,听到她说:“哲文学长,失败一次怕什么,又不会永远失败下去。”她笑着看着他,初冬的阳光下,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
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安说,她从大二就开始喜欢他,喜欢了几百个日夜。她没有考研,就是为了来追随他。好在,天遂人愿。她说这话时,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像在祈祷。
他进了一家外企,开始朝九晚五安稳地上班。她在家给他做饭,陪他打游戏,他工作时,她像一只小猫温顺地趴在电脑旁边,悄然睡去,他摸摸她柔软的头发,心里常常生出阵阵感激。
人生的低估,是这个女孩一直陪着他。
两年以后,他的工作已有了起色。他正式向她求婚。却不曾想,这段缘分遭到了安家人强烈的反对。一千多里之遥,隔绝了他们对女儿所有的依恋,她的妈妈哭着劝安回家,他拿着戒指跪着求安留下。
过了一个星期,安惊喜地告诉他,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她的家人接受他。那个办法是:生米煮成熟饭。文一把抱起她,热切的唇紧紧的贴在她的脸上。
“安,爱死你了。”他气喘嘘嘘地说着,迫不及待地把她扔到床上。
很快,安怀孕了。
文的家人高兴不已。可是,这兴奋中,藏着深不见底的哀伤。文急切地赶回家,母亲静静的躺在床上,虚弱的像一个纸人。
癌症晚期,无药可救,不如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健在的家人。她一直没敢告诉文,怕自己的病情影响他的事业和婚姻。她拒绝去医院,只开了些止疼片,就回家了。一个将死之人的决定,没有人能够撼动。
母亲所有的愿望,就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向婚姻的殿堂。那样,她才觉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04.】
婚礼在一个小餐厅举行,简单却不失温馨。那天,安拖着长长的婚纱,小腹微微隆起,美得不可方物。母亲坐在轮椅上,脸上挂着笑,不停地用手抹着眼泪。
三个月后,母亲撒手人寰,走得很安详。
五个月后,孩子出生,是个男孩,他们为他取名乐乐,希望他一生都快快乐乐。
孩子百天的时候,他们抱着他去拍照,照片上乐乐张着小嘴,贪婪地吮吸着手指,可爱极了。
当天晚上,孩子窒息而死。床头上残留着乐乐吐出的奶,身体横向躺着,拉扯的尿垫盖在他的头上。这个小小的孩子,是如何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死神做了一场斗争,最后,在无助和绝望中挣扎死去?
安昏睡了两天两夜。醒来时,乐乐所有的衣物、玩具、小床都不见了,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不是自己的,好像一切是一场梦,除了身上的一道疤痕,她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他真的存在过。
那场伤,安整整养了半年,心情才逐渐恢复。文用了各种办法,买了许多礼物,哄她开心。在深夜里,安抱着他,觉得他们的命运,像被丝带紧紧捆绑在一起。前路严寒,只能相互取暖。这让她莫名觉得心安。
之后的三年,安像变了一个人。丢掉了最喜欢吃的街边小吃,办了健身卡,在跑步机上大汗淋漓,去医院听女性养生课,她说,她要养好身体,为文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怀孕的那天,文抱着她在医院大厅里旋转,兴奋的叫声引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自那以后,安就更注意了。文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安买了胎教书,加入了妈妈群,听那些准妈妈们聊感想、谈育儿经。胃口大了,心情好了,每天,都像踩在云朵上。
孕十周时,安住院了。胎停育,要刮宫。
当头棒喝,安怎么都无法相信。怀孕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小心翼翼,每一个环节都是前思后想的结果,怎么会?怎么会?到底哪里出错了?
出院后,安的情绪越来越差。她经常从梦中惊醒,带着一身的虚汗,大哭着责备自己弄丢了孩子,有时候她会把感冒药当成安胎药吃,摸着自己的肚子,对文说:“我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踢我了,很温柔,一定是个女孩。”
文只能把所有的药都藏起来。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蓬头垢面的样子,他的心撕裂般疼痛。
【05.】
这些天,安的精神一天天见好,也不做噩梦了。那些抗抑郁药,对她很有效。这样安好的日子,对文来说,异常珍贵。
一天,吃完早饭,安说,她想去拜佛。他们都不信佛,可现在,安却愿意把自己的信任交付与一尊佛像。王欣说,这样挺好的。现代人那么脆弱,大都因为心中没有信仰。
那个月,文陪着她拜了北京城所有的寺庙。眼前虔心叩首的安,她面容温和,先前刻骨的伤害,已随岁月沉入海底,再也不会像一个妖怪似的兴风作浪,掌控着她。他随她一同跪拜,虔诚祈祷,若真有佛,请保佑我们这些千疮百孔的人。
年末,文带着安去了海南,那里有湛蓝的大海,咸湿的海风,甘甜的椰子,还有天涯海角。安喜欢大海,她说,海,是地球上最清澈温热的一滴眼泪。她搂着他的脖子说,蜜月旅行,你带我去海南好不好。
一场简单的旅行,因为种种原因被搁置,每次想起,文心中都会飘过一阵愧疚。说过要带她到天涯海角的。
此刻,安静坐在沙滩上,浪花顽皮地打在她的脚上。海风吹来,她的长发,海藻般缠绕在他的颈上,他轻轻唱歌给她听。
这几天,是他们几年来,过得最平静、最快乐的时光。
“安,你要是喜欢,我们可以把家搬过来。我们就这样在海边散步,一直走到老。”
安沉默,不远处,酒店的跨年钟声叮当响起。许久,她转身对他说:“文,我们明天回去吧,去见王欣医生。其实,我心里什么都明白。2017,该过去了。”
“对,过去了,过去了……。”文大声喊着,声嘶力竭,面朝大海,泪流满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