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杯——迟暮的凄凉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
有一年在木坑的竹海，外面下着雨，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倚栏喝茶。他们几个铮铮淙淙拨弄着吉他唱歌，我则捧着茶远眺对面的竹海涛生云卷，都轻松而又惬意。
一阵阵风来，一阵阵雨来，这竹子的海洋就绿波澹澹，动荡不已。时不时绿波间还飞过一团团的白云。这些云朵倏忽来去，时散时聚，真的是“无心而出岫”，为这山，这翠竹添了灵动之气。
品着店主自制的香茶，看着这楼外的风景，我忽然就想起了你的两句诗:
枕上诗书闲处好
门前风景雨来佳
如果手里有本唐诗或者宋词，就歪在这舒服的躺椅上，看倦了，就随便一抛，由着性子长短睡，或者就转而看大自然的散文诗，此刻的风雨就是对这山水极好的渲染。这是多么享受的事情！
现在细细咂摸，觉得最难得的恐怕还是这个“闲”字，如果少了这份悠闲，只怕这风雨落到耳朵里，就成了嘈杂，让你心烦意燥。
写到这第四杯酒的时候，你的这两句词忽然又从心头涌起，据说它写于你的大病初愈之后，身体的逐渐好转，竟让你有了这片刻的逍闲，而这也成了南渡以来，你生活中一缕难得的亮色。
如果用色彩来比喻，现在的这抹夕阳温暖的绯红，恰恰映衬了你浓黑的悲凉。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你的一生可能就都在这枕边的诗书，门前的风景里悠闲地度过，像一片落花轻轻地落在历史的尘埃里，芳香也会淡淡地随风而尽。
而有了南渡的颠沛流离，你的词开始有了更丰富更深刻的内容，而不再仅仅是从前深闺之中的风花雪月，或者可以这样说，一样的风花雪月在你的笔下开始变得厚重，变得深沉。
国破家亡夫死，这些巨大的惨痛忽然将你的生活粗暴生硬地撕开，这时你才发现，原来往日那些纠缠自己的哀愁，都算不得什么愁，或者就像你说的都是“闲愁”，它只是清浅的小溪，因为清浅，所以真切。而现在你孤苦无依，流落他乡，深愁如海。在这浩荡的深愁里，你反而看不清它的边际，辨不清它的方向，更不能测量它的深浅。你下笔自然就少了从前的清澈明媚，而多了沉重悲苦。
这一首词就是如此，满满的都是你黑色的绝望。人生没有了享受生命的乐趣，只剩下这难捱的凄凉。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你创造性的连用七个叠字，这样的运用在宋词中是绝无仅有的，以至同时代的罗大经忍不住嗟叹:“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它不仅在音韵上读起来抑扬顿挫，而且舒缓了朗读的节奏。节奏一慢下来，这诗的悲伤的情绪就弥漫开来，笼罩了全诗。
“寻寻觅觅”，寻什么？觅什么？你不知道。也没有目的，这样茫茫然寻找，只是想要一点心里的安稳，精神的寄托。可是环顾四周，你看到的只是这梧桐深院锁住的寂寞清秋。这冷冷清清的小院，不仅没有让你的心灵得到暂时的安稳，反而更使你“凄凄惨惨戚戚”。这三个叠词的连用，让你的凄凉惨淡悲戚铺天盖地而来，身在其中，你无可逃脱，只有被它淹没。
写到这里，这愁似乎已经被你写到极致，没有办法再往下写了，这一般也是写作的大忌讳，开头作得太足了，后面就没有了写的地步。可是在你这里，这都不是问题。
你宕开一笔，转而去写这冷暖不定的天气。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天气初冷的时候，最爱反复，总是忽冷忽热，这让人实在很难将养身体。这一句表面上看来是在说天气，实际上却是在说你自己的弱不禁风，飘零憔悴，已经经受不住这天气给你带来的身心的双重折磨。
还是喝酒吧！你想，或许喝上几杯，就不会这样冷了。只是为什么如今这酒的滋味怎么这样寡淡呢？它根本无法抵挡这向晚时分一阵急似一阵的寒风。
如果说这“晚来风急”已经让你不堪其重，那么此刻天空略过的大雁——这从你的家乡济南飞来的大雁，则更让你悲痛难抑。
雁是旧相识，但人已非，山河已非！
它牵动了你无数的美好回忆，只是那些回忆里的美好现在更让你绝望。因为一切都回不来了！无论是为你寄送锦书的良人，还是曾经的家国，都已是梦里的繁华，梦后成了凄凉。
除了这似曾相识的大雁，还有这院子里凋零的黄菊也总是让你柔肠千转。那么热爱生活的你，活泼的你，曾多次于东篱之下，把酒赏菊，换做从前是断不会辜负这清雅秀气的花朵的。而今你只是兴味索然地看着它满地堆积，零落成泥，却没有一点赏花的意趣。其实你也和这憔悴飘零的黄菊一样，已没有一点生气。
此时你再也捱不住，不由痛苦地喊了出来: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我怎么捱过这一天去？即使捱到天黑，那漫漫的长夜又怎样捱到天亮？即使捱过这一天一夜，那以后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要捱？人到老年，大多数人都会感慨生如朝露，而你却觉得日子是如此漫长。
老天偏偏就像和你作对似的，毫不理会你的痛苦不堪，竟又“梧桐更兼细雨”。这夜雨梧桐是最容易让人伤感的，它点点滴滴地都滴在了你的心坎上，冷透了你的心。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晚来的急风，旧相识的大雁，零落一地的黄花，秋雨点滴中的梧桐。它们都一浪更逐一浪，把你迟暮的凄凉哀愁推到了顶峰。这怎么是一个“愁”字就可以说得过去呢？
全诗到此戛然而止，言有尽而愁无穷！
为什么这酒的滋味如此寡淡？已无需答案。在这山海深愁面前，没有什么酒可以稀释它冲淡它。
此杯酒，凄凉难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