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应是沉重的枷锁

（写于2017年6月22日）

     上周日是父亲节，网上发了很多感恩父亲的文章，有一篇叫《墙角的父亲》，听说感动了很多人。我读了之后却不是感动而是心酸，为这个可怜的父亲活得完全没有自我而心酸。

     儿子回忆父亲时感动地说：“我以前一直以为是他命不好，没有享受生活的福气。经过那件事情，我才知道，不是他没有福，而是他习惯了把一切享受给予他儿子……”

     “习惯了把一切享受给予他儿子”，这样的父亲是不是具有伟大的父爱呢？

     也许很多人觉得伟大吧，但我觉得这种爱对儿女来说是沉重的枷锁。

       这个在冰库当搬运工的父亲在2003年时每个月的收入就有四千多，那时很多本科生的月入也就一两千。但他生活极其清苦，“只有六七平方米。除了一张铁架床之外，还有个放洗脸盆的木架子，那个多处掉瓷的搪瓷盆上，搭着一条看不出本色的旧毛巾”。他去大学里看儿子，“买不到座位票，又舍不得买卧铺，站了二十多个小时来到西安。为了省下住宿的钱，在我们学校的墙角下蹲了一夜”。

      当时沉溺于游戏荒废学业的儿子拿到父亲的钱后晚上就去网吧玩了五个小时，回来时无意中看到了在寒风中偎在墙角的父亲，顿时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不禁自责内疚、痛苦不堪，连夜把所有的关于游戏的账号全部删掉了，从此再也没有进过网吧，没有浪费过一分钱。后来父亲去世了，给儿子留下了三十七万元的存款。

       这个父亲偎在墙角过夜的身影成了儿子一生挥之不去的记忆。父亲付不起在旅店住一晚的钱吗？完全不是。如果舍不得花太多钱，月入四千多的他完全可以找个廉价小旅馆租那些十人间或八人间的其中一个床位过夜，显然用不了什么钱。为什么非要蹲在墙角弄得这么卑微这么可怜？

       他为什么省钱到自虐的地步？似乎答案是不用想就知道的——为了儿子。可是他的儿子也愿意父亲这样吗？上课时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学生，并问他们如果是他们的父亲，他们愿不愿意自己的父亲这样？学生们都在摇头。

      “习惯了把一切享受给予他儿子”的行为可能只是出自朴素的爱，也可能只是满足了他自己想要为儿子付出一切的精神需要，通过把自己的物质生活需求压榨到极低的方式来表达爱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他的顽固“信念”。但父亲的精神需要放到儿子身上却很可能变成精神折磨。

       这个父亲近乎自虐的行为使儿子当时跟母亲打电话时就忍不住在电话里哭，多年后跟朋友提起时还忍不住大哭。儿子不仅是感动还有沉重的内疚自责，我相信这个儿子终其一生都很难摆脱父亲带给他的负债般的内疚自责的痛苦。

       可能有人觉得这个父亲的付出让原本不懂事的儿子突然变得自律自觉，这是很有意义的。可是别忘了，墙角的无意发现只是一个偶然，如果没有这个偶然怎么办？有了这个偶然却不醒悟怎么办？如果一直没有机会发现无我地为孩子付出的父亲某次令人内心沉重的自虐式受苦，或者父亲根本不会这样，那么那些不懂事不自觉的孩子靠什么发生转变？

       我们还是来面对故事的关键问题吧：如果一个人爱你爱到没有自我，爱到不惜自虐式地对待自己，生命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你感觉如何？

       我感觉接受这样的爱等于接受一副沉重的枷锁，双方的生命都失去了独立的姿态。一个没有自我，另一个却得背负两个自我，而背负着两个自我的负债者为了还债只能满足债主的自我而失去自己的自我。

       时代不同了。如果连活着都成问题还谈生命的独立姿态那就太虚无缥缈了，如果今天吃一顿稀粥后不知道明天碗里有没有食物，那么谈做自己就太奢侈太遥远了。但这个时代我们的生活水平已经大大提高，而这个父亲手头是宽裕的，他完全可以对自己好一些，让自己在物质上过得更舒适，这样身体会更健康，活得会更久，对儿子来说不是更好吗？

       有一次孩子给我念一篇小学生作文，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妈妈的手是粗糙的，手上有很多青筋，她的手很灵活，她很勤劳，家务活她全包了。”我听了就皱眉头，跟孩子说：“这个妈妈这样做是不对的，她怎么能把家务活全包了呢？家务活是大家的，人人有份，不是她一个人的！”

      因此，我跟学生说，如果你的父母只知道一味地对你好而忘了自己，你得去提醒他们也要对自己好。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不用提醒的。

       美好的生命有享受生活的资格，爱不应一厢情愿，不应成为被爱者沉重的枷锁。如果你很轻松就睡得起一张床，为什么要偎在墙角过夜以致你的孩子为你的卑微可怜而心酸不已、痛苦不堪、甚至终身负疚？

       但愿世上不再有“墙角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