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雪乡边小屯子里小民宿的大炕上,窗被厚厚的雪层覆盖了大半,炕上的褥子蓝底红花,东北大秧歌的风格展露无疑。
打开地图,此处属于永安林场,距离深圳三千五百多公里。
深圳此时的气温二十二摄氏度,民宿外,气温零下十六度,这还是一天里最温暖的下午。
睡炕,特别暖和安稳,三人睡在四米多长的大炕上,过于奢侈了。大学去河北承德的同学家,我们六个大小伙睡一条炕,同学怕我冷,让我睡炕头。早晨起来,脚下窝了两只毛绒绒的狸花猫,我一动,它们喵呜一声窜出被子,吓我一跳,至今还记得。
早晨六点从哈尔滨搭乘大巴出发,历经四个半小时的奔波,中午来到了距离雪乡五公里的永安林场。
“这是一个镇吗?”
“算不上,太小,顶多就是个村,村也不是,就是个屯子。”
民宿老板一边给我提行李,一边回答着我。
靠着雪乡,整个屯子的居民都开起了民宿。自家房子也不大,而且就一层,改成六七间客房,一年里,就指着年前年后这一个多月赚点钱。
“我哥就是林场职工,一月工资两千多,靠工资得饿死,谁不出去打工或找点生意做做。”
“林场属于哪里?”
“林场就是林场,我们上面有林业局,林业局属于黑龙江。如果你打开地图,会显示我们这里是吉林敦化,雪乡火了之后,吉林就和黑龙江争,想把雪乡要过去。黑龙江回答也很强硬,你要雪乡,就把全部林业职工一起带过去。吉林只想着要雪乡,哪能啊!”
老板娘和我们介绍起这个地方,这个你不来永远不知道名字的地方。
永安林场,不知道是不是大兴安岭大火灾后起的名字,永远安宁,是林场人,林区的居民,最大的愿望吧。
《漠河舞厅》火了之后,大家又回忆起了那场大火,歌曲唱出了一段故事,一片痴情。
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你什么都没有说
野风惊扰我
时间是消弭伤痛的最好溶剂,民宿后山上稀疏的树林,都是近些年种植的。
“现在林场职工的主要任务是种树和养护,不砍伐,就没啥效益,都得靠国家拨款。”
生活在这片地方的人是懂道理的,为了祖国的绿水青山,艰苦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标语在雪乡周围随处可见,“茫茫白雪也是金山银山”的标语也立在路旁,这也是雪乡人的心声,而且是能立即变现的“金山银山”。
雪乡商业化一直为人诟病,可是人家每年就盼着那几场大雪,盼着涌进来的一茬茬游客,盼着大家在雪乡多点消费,这攒下的钱,一直要坚持到下一个冬天。
“初二开始还有最后一批游客,陆陆续续到十五,往后是一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少。开春了,雪乡人就都出去了。”
送我出雪乡的时候,师傅熟练地在亚雪公路上飞驰,一边开车,一边和我唠嗑,他也是冒着大雪,耐着严寒挣钱的雪乡人。
雪乡美吗?天黑了,灯亮了,走在松树间的栈道上,看灯光染红的蘑菇形屋顶,确实像是进入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雪乡那地你得服,那属于双峰林场,从我小时候,就那雪最厚,雪最多,年年如此。”
民宿老板娘绘声绘色回忆往昔,有那么点自豪。
现在的雪乡雪依然厚,但确实商业化过度了,一条长长的街,每家都想着捞钱。
“本处属于私人住宅,如需拍照,请购买奶茶。”
“本店有泼水成冰道具,专业录制视频,二十元。”
贴在雪乡的两处“广告”,铜臭味可见一斑。
我特地找了家偏僻点的小店吃了顿味道很不怎么样的烧烤,一结账,老板说五百二十八。我说不可能,老板叫我算,我看单子上的单项是对的,正准备加,老板哦哦了两下,说错了错了,再算,二百七十六。这简直明目张胆,甚至有点侮辱我的智商。
所以别看雪乡的各家各户灯红酒绿,热热闹闹,但来这里吃饭住宿的人都有着一种戒备的心态。
雪是洁白的,无辜的,人心不能黑,不然,再白再厚的雪,也难吸引人来了。
“昨天来了三个福建来的游客,说在雪乡里滑雪,请一对一的教练,每个人两小时八百。结果还是摔了好多下,到底也没学会,钱花的肉疼。我说你不是肉疼,是心疼。这教练比咱们能赚钱啊!”
送我们的司机大哥又白活上了,这雪乡里,一天有多少个心疼的人啊!
这样看来,距离雪乡不远的这个屯子还是厚道的,一个屯子包了大巴免费接送民宿住客往返雪乡,菜牌明码实价,贵是贵,但你吃一盘饺子也给你上,没啥,来了就是客。
游客下一步要去哪也给参谋一下,要车接车送都给联系,钱赚在明面,在景区,也就可以了。
在小屯子里的大炕上美美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拉开窗帘,紧贴着窗的雪都有点化的迹象,是屋里太暖和了吗?
司机早就把车停在屋外了,从屯子到亚布力高铁站,将近两百公里,路况还可以,其中一段亚雪公路号称“最美观雪路段”。
雪覆盖着山林,厚实安详,连绵不绝,看一会就审美疲劳了,雪也是会看腻的。
来到亚布力,进站的公路两边每隔五米摆着一个雪人,脖子上还戴着红围巾,挺有心。
亚布力西站门前立着一处大标语,写着“中国的达沃斯,世界的亚布力”。揣摩再三,写这标语的是高手,亚布力俨然在达沃斯之上了,地方不大,格局不小。
来到东北,发现这里很喜欢拉横幅,立标语,喊口号,这是东北文化的一部分?
到达亚布力,高铁奔赴大庆,见大学时的宿舍长山哥。
高铁上,白雪覆盖的东北平原还是带来了视觉上的冲击,多平整,多广阔,多富饶。举起手机录制一个小视频,白雪流动起来,如一条绵延的棉被,裹着北国的沃土。
曾经幼稚地问过一个家在黑龙江五常的同事,家里种多少亩地。女同事微笑地回答,家里就两个老人了,种了三垧。我疑惑追问垧是多大,一垧就是十五亩地,这回答,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东北种地,都得按垧,这广袤的黑土地,不愧为中国的粮仓。
一到大庆,山哥就把我们一家接上了,他还带着两个儿子,大儿子若水,小儿子若风,名字的寓意是希望家庭事业风生水起。
山哥接了我们直奔大庆特色的“坑烤一条街”,只有大庆,才有这样的烹饪方式。
大炕一坐,坑烤的全鸡、羊排、五花肉、鹅蛋、红薯土豆一摆,那味道,挠一下的就上来了。
吃坑烤,喝大窑,在东北,几乎每顿饭都离不开大窑汽水,儿子三个口味喝了个遍。
坑烤的肉不仅香而且干净,没有沾染碳灰啥的,因为都是包在锡纸里放坑里烤的。
吃了一肚子烤肉,还不忘转到后厨,专门看看烤肉的坑。
大庆的天是湛蓝的,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油味。
和沈阳、哈尔滨一样,城市里的烟囱也是白烟滚滚,冬天里取暖,都得靠这个。
大庆是一座由石油而起的城市,在油田发现之前,叫萨尔图,也是一个小的不能在小的屯子。
“大庆有点像个美国西部的城市,整个城市分为东西两块,比较分散,哪里有油,哪里就有人。”
山哥开着车,穿梭在东西城连接的主干道上,路两旁是一台台采油机,当地人叫“磕头机”,这些机器不分昼夜地上下抽油,通过管道,一点点汇聚,汇聚成桶桶原油,汇聚成一座石油工业之城。
“现在采油成本老高了,油田上有人和我说,注三升水才能打一升油,大庆现在整体产出的原油价格,赶不上进口的合算,所以国家也在调整政策,大庆慢慢的就……”
东北不仅大庆,很多资源型城市都是慢慢荒芜,鹤岗、双鸭山、七台河,到了黑龙江,看着高铁站大屏幕上这些城市的名字,有一种忽近忽远的感觉。
哈齐牡佳,是黑龙江人常挂在嘴边的四座大城市,但无一例外人口都在外流。
哈尔滨是省会,是冰雪之城;齐齐哈尔有丹顶鹤,有著名的“齐市烧烤”。牡丹江和佳木斯有啥,我确实不太清楚。在深圳培训遇到一个从牡丹江来深圳教书的老师,也是为了孩子,选择“中年逃离东北”。
涌入东北,让北大荒变成北大仓是一段光辉的历史。
铁人博物馆里,铁人王进喜的一条条口号,一首首小诗,都那么铁,那么刚!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北风当电扇
大雪是炒面
天南海北来会战
誓夺口号大油田
干!干!干!
铁人博物馆里,铁人的口号与诗都镌刻在一块块乌黑的花岗岩上,唯有如此质地,才能承载这份刚强。
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
大油田拿下了,铁人也在四十三岁时离去。
铁人的塑像伫立在博物馆门前,铁人博物馆正面如“工”字,反面如“人”字,工人的形象,因王进喜而熠熠生辉。
讲进步不要忘了党
讲本领不要忘了群众
讲成绩不要忘了大多数
讲缺点不要忘了自己
讲现在不要割断历史
这也是王进喜留下的文字,这经典的“五讲”对如今的每位国人,依然有启发。
从铁人博物馆出来,从西城回到东城,山哥把车停在路边的荒草里,五台巨大的“磕头机”顶礼膜拜地欢迎我们的到来。
三个男孩围着“磕头机”看了又看,儿子还捡拾起两张登记机器信息的卡片,珍藏起来,并向最远的一台机器走去。
大庆下午四点的太阳,南方小土豆圆滚滚的背影,被车辙割划的一层积雪,大臂错落有致的五台抽油机,成了大庆之行留下的最美画面。
大庆的车牌是黑E,哈齐牡佳之外,就属大庆。
大庆有大庆特有的骄傲,市民的荣誉感或许超过哈齐牡佳。
就算城市底下的石油一点点枯竭,但还是有大庆人守在这里,不愿离去,有的,也无法离去。
从萨尔图到大庆,从屯子到城市。
时光无法倒流,城市也无法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