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是山,中间是开阔的长地。
麦苗青青,让我的心也平展如茵。靠南的沟谷,有钻天的白杨。
忍不住走过去,坐在沟边的石阶上。下雨的时候,这石阶上清流哗哗,一山的水声响彻在我们的少时。
初春屋后,夏末村前,晚秋长岭,冬日南坡,哪里看它都让我心动,何时看它都能让我开怀。几里之外,我一次次伸手想把它拥抱,我说要靠近它,把一粒粒石子都踏遍,一棵棵草儿都端详。
今天,到它面前,在它怀抱。
八里山啊!
谁种的麦啊?不是东沟江家,就是北坡杜家。谁种的杨树?种树的人不在家吧,他如今人在何方?他回来看过他的树吗?树在山中苍翠,人在他乡还好吧!
山高背阴,一个多月前那场大雪,还没有化尽,偶尔一绺雪线在草下显现,如人脖间的银链。平地的草间或麦苗间,冻冻消消,一冬不会干。走着,沾脚。
对面的山头,属西赵洼吧!有红薯地,有人种了油菜,油菜比麦苗还青绿。打春时我在那,清亮的耕牛的铃声犹在耳边。现在,有一群羊缓缓滑过了那一片白草。
往下,巨大的山石横亘,却有缝隙放我通过。陡峭的山岩直立,你必须得抬头仰视。不高,但直直而上,也有雄奇之势了。我猜测,山岩上有荆棘,上边有干了的酸枣;有荆条,荆条间有松鼠在跳跃;有连绵的白草,白草间有鹌鹑的小窝。
我想摘酸枣尝尝,逗松鼠玩玩,到访一下鹌鹑的家。山岩虽直立,但我到别处迂回而上不是难事。我从西边绕过,顺着那一片石板路上去,折向东,一步一步,到达刚才仰望的石崖之上。
干了的酸枣,更多的是绵甜。听见我的动静,一只松鼠三两下就跳开了,到五六米以外和我对望,它看了我几眼后又到更远的地方去了。翻来翻去我找到了一窝鹌鹑,子在巢中母未归。小家伙滴溜溜的眼睛望着我,我打着口哨逗着它。我不敢摸它,我怕它母亲回来因此不认它。
四十年前我第一次深入八里山吧!我不知道我来过多少次。对我,它熟悉又新鲜,每次都有新发现,它从不让我空手而归。离开就想它,见它就不想离开它。在远处它是最寻常的梦境,在家里它是我最想涉足的领地。我的小屋就在山后,我却想拆了小屋,住在它眼前,它怀里。
我下来,像蹦跳的猴子,一级一级台阶,一层一层山岩,都被我抛倒身后,或者是我被它们送到前面。我看见那眼山泉了。它在静静地等我,等我快一年了。
我迫不及待地到它身边。水犹清澈,自然是从山根渗出汇集。拨开水面漂浮的水草,我让它重见天日,恢复它青春的模样。我看它,我不敢大声出气。我看它底部如针尖的细细的沙子,看那圆圆红红的土粒。夏日的山洪冲击过它,秋日的淫雨让它淤积,它现在只是清清浅浅如一个大水瓢。
我不忍心。我想让它如我初见时。好歹这山中不缺工具。我找来石块,把那淤泥一点点挖出。我拿起树枝,在它的一侧戳出一个小小的导流槽。我挽起袖子,把弄脏的水一点点捧出或导引出来,我把那些腐烂的落叶一一清出……
我坐在泉边,不到二十分钟,我最新最清的泉眼便活水涓涓,照我清晰的面孔了。我让它恢复我四十年前见我的样子,虽然我再不是申洼村那个烂漫的少年了。它不会衰老,它可以片刻返老还童,我却没有它的幸运。但我也很满足,我坐在它身边,我感觉我比四十年前爱它不知强了多少倍。
我当然要埋头长饮这一眼甘泉。我贪婪地猛吸,我想那片刻水位一定下降了些,虽然很快又得到补充。我不知道山间有多少动物来喝过水,但喝过它的人一定不多。我是每来必喝。涓滴成泉,泉出成溪,溪流成河,在它面前不动就能感知和想象滴水通海。
泉边是碎石和乱石。走过去是林地的平场。这里开阔。我在想,如果林中横笛,能引来百鸟和鸣吗?中秋时节,你来山中,我在这里和你讲山外山内,你笑而不答,只用闪亮的眼神一阵阵惊喜地对我。你用矿泉水瓶接那滴滴岩水,把要汇入泉里的水截流了。你一瓶瓶喝,你喝不够。我给你说我是这山里的主人,你说不不不,山才是主人。拐过这个山嘴就是我的小屋,我即使不是主人,也是山友了。这么多年来,山我不离,我山一体,是独处也是坚守,居偏远而不闭塞,诗书稼穑,晴耕雨读,山中日月是流年碎影,织文种字也是快乐生涯。你不让我说了,你怕你也离不开八里山了。
远处的麦田里有谁在锄麦,鲜红的衣服在麦田间惹人眼目。不远的山间窑洞里住着八九十岁不减耕作的老者,他们门前的菜地四季青绿,沟边的小柳在二月春风里把八里山摇曳成江南……
月亮上到东山头,该回去喂牛了。一月照深山,山中有我,忙庄稼读诗书怀故人,适意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