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在一家小公司任文职工作已有半年,住的是集体宿舍。虽然是宿舍,但环境极好。同一层楼仅有两户人家,所以地方也较为宽敞。房有三间,年轻女孩们彼此为伍,喜鹊似的窝在巢里一起叽叽喳喳。大约也是因为青春,日子过得很快,像悬在头上的灯绳,经不住轻轻一拉。大家并肩上下班,感情慢慢地深了起来。其中有个叫于梦的,和她最为要好。
但这天,只有程野自己一个人。
清明节才过不久,天空仍沉浸在往事的伤感之中,灰蒙蒙的,默默地便又飘起雨来,整座城市被水汽泡得发胀。老家有扫墓的习俗,程野为此特地回去了一趟,许是行程奔波,或是天气作怪,总之程野病倒了,头重脚轻,浑身乏力。强撑着精神在公司待了一个上午,渐渐地觉得体力不支,拿出镜子一看,脸颊已烧得通红,抹了胭脂一般。对面的于梦看不下去,厉声劝道,你快回去休息。终于是败下阵来,她将桌子稍微整理后,即拎起似有千斤重的单肩包,独自离开了。
往常二人一路说笑,倒不觉得归途多长,今日才察觉十分钟的步程远如西天取经,一抬头,斜阳亦在蹒跚中摇摇欲坠了。到了宿舍的电梯前,程野额上已冒出细密的汗。按下楼号,她扶着一旁的轿壁微微地喘息着。
“叮咚”,电梯门开了。程野走出来,从包里开始掏钥匙,头晕眼花,动作也有些迟钝,钥匙插进锁孔,却怎么也转不动。她心里发起慌来,门里却传出一声沉闷的咳嗽,好像是有人低低地吼了一句,“是谁!”程野惊得往后倒退一步,一脚踩在搁在门边的搪瓷碗。
一个白色的老旧的搪瓷碗,蝴蝶似的在地上打了个旋,碗沿磕破了一角,里面盛着的白花花的大米洒了出来,插在上面的燃着豆大红点的香倏地灭了。程野顿感不吉,定睛一看门牌号——301,原来自己少按了一层,这是自家的楼下,加上身体不适,她顾不得道歉就落荒而逃。
回到宿舍里倒头就睡,昏沉沉的脑袋使她无暇思考。等她醒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出了一身淋漓的大汗,衣服也发出酸臭的味道,她突然嫌弃起自己。
于梦拿着毛巾擦着头发走进卧室来,招呼着,“你醒了啊,感觉好点了没?”
“可以上山打虎”,她轻笑。
“就你嘴贫。”于梦在床边坐下,又伸出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判断着,“应该是已经退烧了。”
程野挣扎着起身,理智渐也恢复,于是想起来,“诶,我们楼下住着什么人啊?”
“唔,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于梦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你问这个干嘛?”
“我今天回来的时候按错楼层,跑到那家门口去,还不小心踢翻她供在门口的香,改天要下去道个歉才行。”
“这么晦气,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少来,我天不怕地不怕。”
“是吗,”于梦的嘴角有一抹狡黠的微笑,猛地伸进程野的咯吱窝,程野连连求饶,两个人闹作一团。
第二天下班回来,程野让于梦先上楼,独自去了301,却看到门口有个阿婆微蹲着,双手虔诚地合十,向着那枝香,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什么。
“阿婆,”她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阿婆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十分惊诧地回头,眼神是超乎寻常的恐慌,见是年轻的程野,才平复了下心情,责怪道,“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的!”
程野羞赧起来,她没有料到阿婆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倒觉得她是不是过于大惊小怪了,但也不敢发作,一边道着歉,一边接着询问,“阿婆,你是住在这里吗?”
她想,那天从里面传来的嗓音应该也是有这么大年纪了。
“不是,我在对门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她站直了身子,打算离开。
原来只是邻居,程野做出敲门的手势,阿婆斜眼瞥到,立即大声呵止,“不要去敲那扇门。”
程野赶紧解释着,自己那天不小心踢翻放在这里的搪瓷碗,这次下来是特地登门来表达歉意的。
“原来是你,我已经收拾过了,不用再来了。”阿婆一把将程野拦住,又使劲地将她推进电梯,程野见她态度强硬,只能作罢,心里大惑不解。
究竟301住着什么人?
她想到一条计策,在通讯录里找到物业的电话,假意道,“我有个朋友想租房,我们这一栋还有没有位置?”
“十五楼吧,最近他们要退房了。楼层越高,空气更好。”
“那房租不是也水涨船高?我觉得楼下的301就很不错。”
“301是租不出的。”
“那里不是有人在住?还有个阿婆去串门。”
“不可能,已经空置一年了。”
“我还听到里面有声音——”程野欲继续辩解。
“不好意思,我有事要忙了。”物业生生掐断程野的叙述,落荒而逃。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回音,还有阿婆的阻拦,都让程野的疑虑加深一重。她相信事情并不简单。
晚上她对于梦说了今天的见闻,于梦也被好奇心折磨得辗转。
“不如,我们去敲敲门?”于梦提议。
“走吧”,程野不假思索。
于是,她们又来到301。
“你觉不觉得有些阴森森的?”于梦打了个冷颤,抱紧了自己的两臂。
“大概是因为入夜,这里又地势低。”程野并没有多想,一边应着于梦的话,一边钻研起这扇门,她使劲地透过猫眼往里张望,试图在其中发现什么。
正当她准备敲门时,身后传来阿婆的呼喊,“不要去敲那扇门!”
两人惊魂未定地回头,却看到阿婆散乱着头发,趿着拖鞋,匆匆忙忙地赶来,一束灯光映在她苍老的脸庞上,加之她神情紧张,莫名地增加了惊悚的效果。
程野警惕地将于梦拉过自己的身旁,不曾想阿婆的力气更大,连拖带拽地将她们二人都推进自己在302的房子。
阿婆应该是在睡梦中听到动静才出门来的,客厅里没有点灯。只有神龛前的两盏烛台不舍昼夜地亮着,一片红色,血海一般。
“你们坐吧。”阿婆指着沙发的位置,又摸索着把灯打开。
一室倏地亮堂起来,她们来不及撤下自己惊慌的表情,四目相对,三人都尴尬着。
阿婆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301以前住的是跟她一起跳广场舞的姐妹,她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极少回来。一次深夜,老人听到敲门声,误认是家人回来了,把门打开,却是引狼入室,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她因奋力抵抗,连中数刀而死。警察接到电话赶来时,她早已重伤不治,血肉模糊。
事件重大,不仅上了当地新闻,一连数周过来采访的记者络绎不绝,她的儿女不堪其扰,又因心中愧疚,便彻底迁居异地。
时过境迁,此处房价仍一跌再跌,物业同所有住户打过招呼,希望大家都能保持缄默。奇怪的是,三楼再也租不出,明明是朝阳的位置,每个过来看房的人,都说感觉里面太阴冷。
阿婆认为,那是自己的姐妹抱憾,所以阴魂不散,趁着清明节,她才想到在门口祭拜一下。
于梦听罢,一脸的如梦方醒。
但是,程野若有所思。她没有对众人谈起的那声咳嗽,还有那一句严厉的“是谁,”起初是不以为意,后来是再无合适的机会,因她亦不能确定是自己出现的幻听,或是老人含冤未雪,徘徊阳间,要狠狠地问清,恶人是谁。
过了很久,301仍是租不出。
程野没有再去敲门,悄悄地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