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他的关系一直都不好。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也正是这个观念长久地扎根在我的意识里，所以我认为我们之间做不了任何的妥协。
大学临近毕业，终于收到了朝思暮想的录取通知书，学校在澳大利亚的边陲小镇。
我并没有告诉他。可在机场和朋友们告别的时候，他的背影在人群中愈发清晰起来。他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的样子，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是因为我的离开而难过还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他而气愤，或是两者都掺杂其中。
我急忙转过头摆手让他回去。那一刻我竟无法面对他，心口隐约有一块地方被灼热地烫着。
飞机上，窗外飘浮着大朵大朵变幻莫测的云。我把头靠在玻璃上，不禁感叹这四年朝九晚五的坚持和努力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那些或轻快或沉重的生活好似流水，都曾在我的生活中荡漾不已。
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这期间我零零碎碎地做梦，零零碎碎地想起那些岁月。
2
高考报志愿的时候，他非要我学建筑类的土木工程专业。他搞房地产，希望我毕业以后能够助他一臂之力或是借他一臂之力。可是我并不擅长与物理数学打交道。那些恶心人的符号已经折磨了我整整高中三年。
我苦口婆心地给他分析，他却对我的话嗤之以鼻。我真怀疑他的耳朵是不是生了锈。
我们开始为此争吵，从报志愿那一天开始一直吵到截止当天。他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并且坚定地认为我还小，没有能力没有经验甚至没有权利选择接下来的大学生活。
刚成年的时候，因了母亲的去世，我只有沉浸在题海里时才能填补内心的空缺，才能摆脱一切难过。每天早晨我都会告诉自己会好起来会好起来，仿佛说得多了就会实现。可我没有想到，原以为高考之后我能有权力追求自己的生活，到头来还是被安排，束手无措。
一直到开学的漫长暑假里，我整天闷在屋子里看电影或者整天不回家。和他没有一句沟通，不想理他，更不见他。
叶辰好几次都忍不住给我爸打电话。
算了吧，他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
你爸有着那么大的公司，这件事情怎么如此固执？叶辰瞪着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哎，我妈走了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时时刻刻想要控制我。操蛋的是我现在只能依着他，不然我他妈的真成孤儿了。
我仰起头闷声闷气地灌下一罐啤酒，用右手抹掉嘴边的啤酒泡沫，然后用力地把易拉罐捏扁。
辰安慰着我说，上了大学就自由了，想干什么干什么，没准儿还可以申请双学位学新闻呢。
新闻也许真的与我没有缘分呢。我对自己说。
那个漫长的夏天充斥着啤酒的苦涩以及自己对未来的茫然。我时常梦见自己流浪在北方的冬夜里，一个人瑟缩地走在白雪皑皑的街头。我不知道那些梦暗示着什么，醒来的时候通常是凌晨三四点，心口压抑使我不得不大口喘气。之后很难再睡去。便一句一字的读三毛，读七堇年。直到天亮时才能沉沉地进入睡眠。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熬到了开学。送走去美国读金融的叶辰，拿着买的机票一个人踏上北上的路。
叶辰到美国后，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I figure life is a gift and I don’t intend on wasting it. I hope you too.(我觉得生命是一份礼物，我不想浪费它，希望你也是。)
我把这句话抄在黄色的便签上，贴在寝室电脑桌上方，每天抬头时就能看见。
大学位于北方，四季分明，靠海，环境温暖，常有风。海边坐落着各式各样的欧洲别墅建筑，瓦红色的屋顶，有一群接着一群海鸥飞过。
不喜欢自己的专业，所以我公选课必逃，必修课选逃。一有时间就去图书馆看书或者窝在寝室看老电影。
一直喜欢三毛，读完了这个一生自由，洒脱的作家的所有文字后，开始看余华的小说，一本接着一本，渐渐深陷在书里描绘的那个世界里。很多个晚上，因为太沉入总是听不见图书馆闭馆的提示，图书馆的阿姨轻轻地走到我面前提示我，才知道该回去了。
有时候旷掉一下午的课，一个人沿着海岸线骑行，不知道去哪里，直到天黑才肯回寝室。期间一直听taylor swift的歌。
Long Live the walls we crashed through
How the kingdom lights shined just for me and you
I was screaming long live all the magic we made
And bring on all the pretenders
……
那样的日子过得飞快，似乎只剩下了翻书的声音。
大二的时候，我在看书的间隙随笔写的一篇小说歪打正着被一本杂志刊载了。结果反响很大，被很多杂志转载。杂志的编辑竟然主动加我微信。
主编发了一连串的惊叹号。然后客观地分析了我的那篇文章，大体的意思就是我写的很棒，但也有可以提升的空间。当时我挺得意的，有点沾沾自喜，然后我把杂志寄来的样书寄给叶辰。叶辰收到后依旧发微信给我：
很棒。你可以坚持写下去试试。但是，中国作家的稿费太低了。除非你特别肯付出。anyway，加油！看好你！
那个时候我告诉自己：你现在只有写作了，写吧，最差又能怎么样。
我开始闷头写，写爱情，写家庭，写悲剧。
一晃就大三了。暑假的时候我用大二赚的稿费和叶辰去澳洲玩了一圈。
叶辰说澳洲的大学教学水平都很高，你英语还那么好，有没有想过来这里读研究生？
没想到叶辰一语成谶，后来我的雅思刚好考了6.5分，申请了一所位于澳大利亚堪培拉的学校。那个时候我获得了文学上的几个小小的奖，想当然地写进自我介绍里。等着offer。
大学期间除了向他要钱外，我和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联系。每次都是要完钱就挂掉电话，噎得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暑假寒假除了必要回家拿东西外，都住在叶辰家。有时候叶辰在美国不回来，就一个人去旅行，从新疆开始，一直到广州。慢慢也积累了很多小说的素材和灵感。
那时候，我之所以选择旅行，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我看过茫茫的沙漠与浩瀚的落日，看过漫天银河，也目睹了那些把一生的时光都投掷在生儿育女，家务，劳作的异族女子，她们瞳孔里的渴望让我心生痛感。
相遇那么多人，继而与那么多人分别后，才惊觉生命本质的殊途同归。
3
飞机降落在异国他地，我眼睛里挂着眼泪。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好心地递给我手帕。
“Thank you.”
“You are welcome, but you always say something. Are you right ?”
“Fine ,l am fine……”
我佯装笑着，欠着身子离开座位，打车去找学校。即将开始崭新的澳洲生活。
学校的环境很美。满校园都是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和植物，大棵大棵梧桐树生长在学生公寓周围，明明晃晃的叶子就挂在窗前。教堂似的窗台上总会有新鲜的盆栽。矢车菊，茉莉，野菊。我想如果让母亲看到，她一定很开心。母亲生前喜欢经营各色各样的花。
渐渐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喜欢这种自由的状态。仍利用空闲的时间跑去图书馆写作，累了趴一会，渴了泡花茶，喝咖啡。不停地听蔡健雅与taylor swift。
和一个出版社谈了很长时间，终于决定在夏天出版我的第一本书。
但好景不长，在我上研究生的第二年，他的公司出了很大问题。
那一年房地产经济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跑下坡路，刚开始他一个人咬着牙死撑着，日日夜夜盼着如针尖那般细小的希望能够得到好转。但最后没有撑下去，倒了。
我紧握着手机，听着他隐约其辞地说着只言片语。尽管我知道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也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他的声音，颤抖地让人心碎。那些叹息的背后有着怎样的不甘心，我是知道的。
我没忍住，吧嗒吧嗒地掉泪。
他谨慎地问我可不可以先卖掉房子缓一缓。母亲去世前把房子留给了我，但我知道房子本来就是他的财产，就请假飞回中国签字。
见到他后，他倒是觉得对不起我。说这段时间深刻地反省了自己，之前不该一再干涉我的生活。
我笑着看着窗外，抿了一口花茶，说，都已经过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屁用。
他低着头不说话。手里握着那份协议，一直哆嗦。
我现在还没有能力给你学费，不过无论如何，哪怕是借钱我也会想办法供你读完硕士。我不求你原谅我，不奢求你能明白一个对你来说非亲非故的人的想法……
你够了。我打断他，起身想要离开。
给我他妈的坐下。他突然吼。
我双眼凌厉地瞪着他，心想你就说吧，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回来见你。
你的母亲很不容易，她一个人把你拉扯大。我们结婚后，我真的希望能分担一下你母亲肩上的担子。但是自从你知道我并非一个情人后对我十分冷漠，甚至怨恨我。你可以认为我花心，对不起你母亲。但是你不应该自私地以为只有你的母亲有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有件事情我必须和你说，因为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或是你再也不想见我。
我内心忐忑地看着窗外。
你是个孤儿，你的母亲没有生育能力才领养了你。你真的欠她太多。
后来他继续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只感觉身体一如失重，眩晕至极。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不是因为你我妈会那样吗？你说的对，你有你的故事，你的破故事就算你说了我也不关心。你已经背着我妈做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了，为什么总是一再地给自己找借口？
我流着硕大的眼泪，朝他吼。
他和母亲结婚后，一直没有停止沾花惹草。不管他怎么有故事，对于一个已婚的人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母亲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别看母亲平时温柔善良，只是对待感情，容不得眼睛里有一丁点儿沙子。有一天，母亲在擦拭房间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立刻惊慌地打碎了昂贵的花瓶。恰好那天我在，花瓶砸在地上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正纳闷母亲平时挺细心的今天是怎么了。随即看到母亲心慌意乱地出了家门，我便偷偷的跟了出去，到了一个酒店。
他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醉醺醺地往那个女子的身上挤，嬉皮笑脸地咧着嘴。
我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没等母亲出手我就拿起身边的杯子向那个女子砸了过去。他发现后立刻站了起来，抓住我的衣领，伸手就是几巴掌。母亲猛的从我背后冲出来，突然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下，脑袋朝桌子的一角摔下去，顿时昏了过去。
母亲已年过半百，医生说她的身子不如六十的老太太。从那起，这么多年辛苦劳作积累在她身体里的小毛病一触即发，使她动弹不得，吃药度日。母亲走得很安详。我已经忘了当时的我有多心痛。那感觉是语言无法描述的。我只知，那段时间我觉得一切都不再有意义，我仿佛失去了一切。
我是领养的。可是她就是我妈。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再有任何亲人。
我哑着嗓子对他说，就这样吧，我已经长大了，我已经有能力养活自己，你别管我了！
我哽咽着继续说，不管怎样……谢谢你这么些年的照顾……我承认我不是一个省心的孩子，自从母亲跟了你以后，不管你对错都对你有排斥感，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是你也不是一个好家长，你的控制欲太强，总是想一手策划和安排着我的生活，不问我这样活的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这样——咱们平了。
他望着窗外，喉结上下移动。
我接着说，其实人活着就很累。活着就是对生活的反抗。我用大学四年的时间努力地读书，学英语考雅思，其实就是为了反抗你的安排，原来我以为我的生活就这样了，就这样被你禁锢了，没想到自己的努力也是有用的。嗯……所以，你的公司大概也是一样，会有转机的。
他欲言又止地站了起来。我隐约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