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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呔,此山是俺开,此树是俺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看着眼前二人,一个满脸络腮胡子,头发乱蓬蓬的,粗布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却也没有完全遮挡住那强壮的胸膛,黝黑的胸毛裸露在外,粗大的手掌握着一把寒光凛凛却又锈迹斑斑的刀,腰间系着草绳。
相比此人,另一人显得瘦弱许多,像是一阵风便能把他吹跑,宽大的长衫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的身上,绿豆般的眼睛总是滴溜溜乱转,嘴半张着,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双手藏于袖中,一副病怏怏活不起的样子。
裴松之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可能,被打劫了。
只怪自己当初多管闲事耽误了许多时日,怕误了进京科考的日子,这才离了官道抄了近路,只是没想到,眼看着到京城不足五日的脚程,居然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碰见劫匪,无奈之下也只能自认倒霉,尽管他也想顶着读书人的气节,挺直腰杆,高声斥责:“大胆狂徒!朗朗乾坤,天子脚下……”
但,估计会死得很惨。裴松之还没傻到这般地步,所以拱手施礼道:“二位好汉,若得难处,在下愿将身上寥寥碎银相赠,权当交个朋友,还望二位行个方便,收了银钱便放过在下可好?”
络腮胡子壮汉看了瘦子一眼,那瘦子悠悠开口道:“那就先看看公子交朋友的诚意了。”
裴松之解下行囊,放在地上,摊开,里面多是些书籍、纸砚、少量换洗的衣物,还有几两碎银。
那瘦子给了络腮胡子壮汉一个眼神,壮汉提着刀几步走来,大手胡乱一团,把那包裹直接拿走了。
裴松之无奈苦笑,站在原地看着那二人扒拉着不大的行囊,书籍纸砚等皆被随意丢弃在一旁,有些本就古旧磨损的书籍散开成一页一页,裴松之肉疼不已,也只能暗自忍耐。
没多会儿,那瘦子抬头:“你是真没谦虚啊,真就这么点儿碎银子?”
裴松之回道:“在下一介穷书生而已,既比不得高门显贵,也抵不过富庶商贾,这些银两便是在下全部家当,二位好汉莫要嫌弃。”
“呵~呸。”络腮胡子大汉瓮声瓮气道:“这点银子可不够买了你的命!”说完提刀而来,脸上带着嗜血的狞笑。
裴松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正愁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林中传来:“干什么呢?”
三人同时朝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一约摸二十上下的女子,身段高挑挺拔,着一袭剪裁利落的鸦青劲装,腰间系着青绦的束带,如墨般的长发高高束起,被一条黑色的丝带紧紧扎住,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碎发。发尾微微翘起,随着她走来的步伐轻轻晃动,双眼灵动澄澈,眼波流转间似有星辰于其上跳跃,飒爽之下又显得灵动狡黠。
那络腮胡子大汉口水都快淌到地上了,一时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瘦子最先回过神,一脚踹在了络腮胡子大汉的屁股上,“愣着干什么呢?干活!”
络腮胡子大汉吸溜一下,抹了一把嘴角,刀尖直指那女子,瓮声道:“打劫!”
裴松之暗道不好,暗道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大白天没事往这人迹罕至的山上跑什么?
“大胆狂徒!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尔等竟敢行此鸡鸣狗盗、拦路抢劫之事,实乃目无王法,丧尽天良!若尔等尚有一丝良知,就应迷途知返,放下手中凶器,改邪归正,靠自己的双手去谋取正当的生计。莫要一错再错,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否则……”
此刻,裴松之的心理活动已经无法跟上剧情的发展,这姑娘……这么勇的吗?出场就说了他没敢说的词儿,姑娘你难道没看见那大汉涨成猪肝色的脸色吗?没看见那瘦子像是要吃人的眼神吗?就算这些你没看到,那明晃晃的大砍刀都快戳你脑门子上了,现在这样怕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却没成想那女子身姿一转,纤腰轻扭,寒光倏忽亮起,腰间那条青绦束带,化为一柄软剑顺势而出,那剑恰似游龙出海,“嗡”的一声长鸣,剑身如灵动水蛇,剑尖则如蛇芯一般吞吐着指向那提刀壮汉。
“否则,本姑奶……姑娘便要替天行道了!”
安静,场面异常安静,似乎连风都静止了一般。
原本暗自提气的裴松之正打算抱住那大汉的双腿为女子逃跑拖住些许时间,在女子软剑出鞘的刹那止住了打算前扑的身形。
不过看那纤瘦的腰身以及那柄细长的软剑,再看那大汉雄壮的身体还有那凛凛寒光的宽大砍刀,仍是为这位不知名的勇敢女侠悄悄捏了一把汗。
“哟,看来还是个硬茬子。”瘦子阴阳怪气地开口,露出黑洞洞的豁牙子,面露淫笑道:“铁塔,把她拿下,今个儿,咱哥俩开开荤。”
说完,那瘦子一直藏在袖口的双手猛然向前甩出,两点寒芒在空气中发出尖啸之声,直取女子面门。
“好嘞!”那提刀壮汉同时雷动,脚下一跺,骤然腾空,猛喝一声,大刀竖劈而下,竟然也是刚猛迅疾。
如此危局之下,却见那女子面不改色,手腕一抖,长剑随行,只听“叮叮”两声,两枚薄如蝉翼的柳叶刀钉在了两棵树上,随后,双臂展开,身体后倾,左脚撑地,右脚高高抬起,脚尖堪堪抵在了那壮汉的手腕处。
壮汉吃痛之下,大吼一声,大刀离手,落地之后,左手握拳,一拳击出,劲风呼啸,女子回剑不及,左手仓促变掌迎上。
“轰”的一声,壮汉后退一步,左脚猛然顿地,止住后退身形,女子确是脚尖贴着地面一路滑退,方向,正是裴松之所在之处。
裴松之下意识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女子,不料两人之间差了两个身位,那女子“砰”地一下,后背撞在了一棵粗壮的树干上。
“嘶……”裴松之、壮汉、瘦子均倒吸一口凉气。
“咳咳。”女子挣扎着起身,眼睛微眯,目光锐利。
“好!好!好!”她咬牙笑道。脚下发力,借着树干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速度竟比刚刚后退时更快了几分。
铁塔感受着女子目光中的寒意,连连摆手后退,“姑……不,俺不……”话没说完,一个脚印印在他的脸上,他倒飞出去,落在瘦子身旁,瘦子赶忙上前将他扶起,低声道:“蠢货,走。”紧接着高喊一声:“这位女侠太厉害啦,快跑。”
然后扶着铁塔快速消失在丛林之中。
裴松之走到女子面前拱手道:“在下裴松之,今日若不是女侠仗义出手,在下这条命恐怕就要丢在这荒野之中了,不知女侠如何称呼?”
女子收剑入鞘,刚要福礼,脚下却一个踉跄倒向裴松之,裴松之下意识接了一下,女子顺势倒在了裴松之怀中。
“奴家名唤黄莺。”黄莺靠在裴松之怀中,吐气如兰,双眸似被点亮的星辰,眸中光芒灼灼,毫不掩饰地盯着裴松之的目光,两人的身高本就相仿,此刻靠得近,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感受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裴松之双颊像是被点燃的火苗,迅速蹿红。红晕从耳根蔓延至整个脸庞,连脖颈都微微泛红。他的眼神开始闪躲,慌乱地移开目光,想要推开粘在他身上的黄莺,却又想到人家刚刚因为救了自己而受伤,就这么把人推开也不好,双手悬在空中,异常尴尬。
好在这种尴尬没有持续太久,黄莺捂着头后退两步,从裴松之怀中离开,突然意识到头没有受伤,又转而捂住胸口,开口问道:“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她指了指地上的行囊。
裴松之这才缓过些神,看见地上散落的纸张,忙跑过去整理,“此去京城,是为科考。”
“京城么?”黄莺掩嘴笑道:“巧了呢,本……奴家也要前往京城,不如与公子一道可好?”
蹲在地上的裴松之整理包裹的手猛然一顿,想要不失礼貌地婉转拒绝,没找到合适的理由,最后只能无奈答道:“好,好啊……”
二
夜晚,西郊破庙。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出一胖一瘦的身影。
“唉……”
“唉个屁你唉唉唉的。”瘦子踹了胖子一脚。“蠢得跟头猪一样,姑奶奶心软,一会儿来了怎么办不用我教你吧?”
“放心吧鼠哥。”铁塔给自己的胸膛捶得轰轰作响。
“哼。”瘦子面色好看了些,绿豆大的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两人正是白日里丛林中,打劫裴松之的铁塔与瘦鼠。
没一会儿。
轻巧的脚步声传来,瘦鼠踹了铁塔一脚,壮汉扑通跪在地上,黄莺一只脚迈进门槛,铁塔便“咚咚咚”一路“小碎跪”,双手刚要抱上去,一只鞋尖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停!”他刚要嚎啕大哭,黄莺进门,无奈道:“憋回去!”
“哦,好的。”铁塔乖乖地回到了瘦鼠的身边。
“今天的事做得不错。”黄莺走到摆好的破椅子跟前,大大咧咧坐了上去。
“姑奶奶合意就好。”瘦鼠满脸堆笑恭维道。
黄莺从怀中掏出两包钱袋,一包随手丢给了瘦鼠。
另一包,在铁塔眼巴巴的目光中打开,黄莺乜斜了他一眼,“劲儿大了,扣十两。”
铁塔小鸡啄米般点头。
黄莺继续开口:“角度没找准扣十两。”
铁塔喉结动了一下,看着仍然鼓鼓的钱袋继续点头。
黄莺又开口:“吐沫星子喷我脸上了……扣三十两。”
这一下钱袋彻底干瘪了,随之瘪起来的,还有铁塔厚厚的大嘴唇子。
黄莺恨得牙痒痒,拿起银子,一锭一锭丢在铁塔的脑袋上,边丢边恨声道:“你还,你还,你还委屈上了,你那一拳的力道,让姑奶奶差点就去见我太奶去了,我当初怎么救了你这么个蠢货。”
铁塔趴在地上,边找崩飞的银锭,边傻乐着回道:“姑奶奶您心善呗。”
瘦猴适时补充了一句:“心善人又美!”
嗯,这倒是也是……黄莺托着下巴,“我这么优秀,为什么感觉他对我有些疏远呢?”
“有没有可能……姑奶奶您太直接,把他给吓到了?”瘦猴小心翼翼道。
“有吗?”黄莺疑惑道。
瘦猴讪讪一笑:“小的今天跟了一路,一直到客栈门口,您看裴公子的眼神,啧,那都拉丝了,赶路的时候,您也不走直线啊,裴公子都让您给挤沟里去了,要我说啊,姑奶奶您收着点,这读书人呐,脸皮儿都薄,不像咱江湖儿女敢爱敢恨的,要我说,这事儿,咱们还是得从长计议。”
“要照俺说,姑奶奶既然喜欢那个书呆子,咱就直接敲晕了绑过来,何必在这里废脑筋,一点也不痛快。”铁塔数着银锭子,头也不抬地说道。
黄莺起身,伸了个懒腰,“铁憨憨说得也对,做事就是要痛快。”
她施施然走到铁塔面前蹲下,送给了他一个甜甜的微笑,纤纤玉手把铁塔手里的银锭一块儿一块儿地拿了回来。一边拿还一边说:“痛快吗?痛快吗?还痛快吗?……”
黄莺走得很痛快,铁憨憨委屈得像是一个三百斤的孩子。
翌日清晨,风和日丽。
黄莺打着哈欠,抻着懒腰朝着裴松之的房间走去。
“吱呀,”
裴松之的房门正巧打开,黄莺忙捂住嘴,身姿婀娜地福了一礼:“裴公子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裴松之看了眼那似沁了水的眸子,心神荡漾下举起手同样回礼,正好遮住自己的视线,“劳烦女侠挂记,昨夜衾枕俱暖,房内静谧,只是科考之日临近,在下恐不能如期而至,今日裴某脚程需更快些才好。”
黄莺内心窃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公子不必忧心,昨夜奴家已托客栈掌柜寻两匹马来,公子若不嫌弃,咱们一起去看看?”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松之考试在即内心焦虑,昨日赶路自己本欲快走,奈何女侠如同游玩一般,自己本想抛下她独自赶路,但女侠救命之恩实在让他无法开口,今早本想委婉推脱,不成想人家又是雪中送碳,倒是自己小气了。
只不过……裴松之想到自己身上的银钱,也由不得自己不小气啊。
见裴松之扭扭捏捏,黄莺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开口道:“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像我们武林中人行走江湖,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多,互帮互助,况且,还有三日便是会试了,若错过了,公子可要再白白浪费三年时光,得不偿失啊。”
裴松之有些意动,左右救命的恩情都领了,以后再还就是。
“好!”裴松之拱手道,“如此就有劳黄姑娘了,日后若有用得着裴某之处,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黄莺上前轻按住他的手,掩嘴轻笑道:“赴汤蹈火倒不至于,却有需要公子帮忙之处,且非公子不可呢。待公子科考过后,奴家自当与公子言说。”
“届时裴某定义不容辞。”
二人去了后院,小二牵了一匹体型中等的栗色役用马,其上有些白色斑纹。虽谈不上矫健,但总要比走着可快多了。
裴松之面露满意之色,“另一匹呢?劳烦也快些牵出来,在下确实有些急事。”
“什么另一匹?就这一匹啊!”小二疑惑地摸了摸脑袋,昨夜掌柜的吩咐了就准备这一匹,自己应该没记错啊。
“这……”裴松之疑惑地看向黄莺,反应过来的黄莺连忙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去问问你们家掌柜的,昨夜我明明告诉他定两匹马的。”
“好,好的,小的这就通知掌柜的。”
不一会儿捧着大肚子的掌柜在小二的搀扶下小跑着过来,满脸堆笑,“哎哟哟,哎哟哟,您瞧我这记性,原本吧,是有两匹马来着,偏巧昨夜有一匹拉肚子,昨个儿夜里就站不起来了,怕惊扰了客官休息,想着今儿早再知会您一声,这早上给忙忘了……您多担待,多担待哈……”
掌柜的是连赔笑带作揖,任谁都没法发作。
“真的……一匹马都没有了吗?”裴松之不甘心道。
掌柜的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唉,裴松之内心暗叹,“既如此,姑娘乘马先行吧,裴某走得快些,应该也能赶在开试前抵达京城。”
黄莺翻身上马,“说好同行,怎能弃公子不顾,咱们共乘一匹。”
“万万不可,男女授受不亲,怎能平白……”裴松之连连挥手。
黄莺打马上前,一把抓住裴松之挥舞在半空的手臂,你可给我上来吧你。
在裴松之的惊呼声中,一把将他提上马背,然后猛夹马腹,豪爽笑道:“江湖儿女哪有那么些说道,事急从权,公子可抓稳了,驾!”
掌柜的高声道:“客官慢走,有空再来啊……咳咳。”
小二疑惑问道:“掌柜的,咱后边不是还有好几匹马呢吗?”
掌柜的高深莫测地看了小二一眼,“嘿嘿,要不怎么说我是掌柜呢……”
三
裴松之有个“毛病”,就是爱“多管闲事”,要说他会审时度势吧,村里吴老二殴打妻子,此事与他毫无干系,他却站在人家门口,一番‘之乎者也’。起初,人家念在他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且有功名在身,并未与之计较。无奈他所言过于文雅,吴老二根本听不懂,于是他改用白话又喷了一顿,这下可激怒了吴老二,抄起扁担便要揍他。说他莽撞吧,他道歉的速度倒是极快,扁担还未落下,他已连连认错。不过经他这一番折腾,吴老二后来果真很少再对妻子动手了。
要说他聪明吧,村里王来正家的儿子去镇子上帮短工,被乡绅刘老爷家的小儿子指挥家仆给打断了腿,穷苦人家雇不起讼师,诉状是裴松之代写的,书吏的“鞋袜钱”是他替着掏的,庭审的时候他替着辩的……打赢了官司,分文没取自己还搭着时间搭着精力,也不知道图个啥。
要说他傻吧,多少人在秀才卡了一辈子,人裴松之参加乡试第一年就中了举人。
此次进京参加会试本是重中之重,万万不能节外生枝的。
谁承想,路程走到一半,途径承平县的时候,他是“虎气”与“傻气”一起往外冒。
本来无非就是有些人仗着有些势力,做些欺男霸女的行径,这种事屡见不鲜,哪里管得过来。
那女子虽被掳走失去清白,但其父母私下拿了不少银子,此事既未闹出人命,当事人父母又都选择息事宁人,官府也懒得理会。然而裴松之却不依不饶地偏要替人伸冤,结果那女子到了堂上改了口,反说他诬告。原本县衙没有这个权力直接羁押一位举人,奈何被告之人在当地颇有背景,官府以调查为名,将裴松之拖延了一个多月才予以释放。
正因此事,差点误了他会考的日子。
不然的话,那堂堂七尺男儿、举人大老爷,又怎么会被一个女子以那般羞人的姿势载了整整两日。
坐在宁远寺的长椅上,拿着书的裴松之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脑海中不断回荡那天他与黄莺共乘一马的场景。
黄莺坐在前面,整个人靠在他的怀里。他往后挪,她往后靠,那缰绳都要绷直了……有时候突然加速,为防止落马,他只能抱住姑娘的腰……
马背之上,两人身体紧靠,少女的体香不断钻入他的鼻孔,碎发不断撩拨他的脸颊,这少女长得那么好看……血气方刚的少年差点没憋出内伤。
关键是也不知怎的了,沿途经过的两家客栈竟然都没有多余马匹,第二天又同样遭了一遍罪。
好在两日便到了京城,裴松之拒绝了黄莺去客栈留宿的建议,毅然决然来了宁远寺,这宁远寺一直免费资助远道而来的学子吃住,虽然环境一般,但也凑合,裴松之也想静静心,在佛祖面前忏悔自己“非礼”之过。
会试当日,宁远寺门口众学子鱼跃而出,黄莺早早便差瘦鼠准备了足够的干粮,福满楼的纯肉烧饼、馒头、火腿……可谓是营养均衡,口味俱佳。
人群之中,黄莺一眼便牢牢锁住了他,身着一袭素净儒衫,身姿挺拔如松,微微俯身与身旁同窗低声说话。
“裴公子,裴公子。”黄莺兴奋地挥手喊道。
裴松之隐约间像是听见了谁在叫他,茫然抬头,两人目光交汇。
她见他,眼眸如星,深邃明亮,君子如玉。
他见她,明眸皓齿,笑颜如花,亭亭玉立。
裴松之的脸刷下就红了,他跟身旁学子拱拱手,快步来到黄莺身边,“黄姑娘怎么来了?”
虽有克制,但声音中仍带着无法掩饰的喜悦。
“会考数日,给你带了些吃的,我们江湖儿女讲究的就是出门靠朋友,你在京城无亲无故,就认识我这么一个朋友,我当然要来送送你啦。”
黄莺把食盒递给裴松之,“千万千万别跟我客气,就你包里那几块破饼,怎么能让你支撑到考试结束,你啊,就安心考试,若中了榜,以后当了官儿,再报答我也不迟。”
裴松之苦笑着接过食盒,反驳的话都被堵死了,盛情难却也只好坦然接受了。
两人同行一路,眼看着进了考场,二人分别之际,黄莺突然道:“对了,”从怀中掏出一块儿玉佩递到书生手中,那是一块青玉玉佩,颜色古朴而典雅,其上是刻着苍松,纹理清晰可见,质朴灵动,“昨日在街上,恰巧碰见了,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图个好兆头,你考完了,我还在这儿等你……”
说完便潇洒转身,她的手划过他掌心的那枚玉佩,他的指根、一节、两节,离开他的指尖……
手握着触感冰凉的玉佩,目光看着远去的少女背影,书生很想大声问一问:“裴某何德何能,得以让姑娘待我如此。”
裴松之甚至觉得这两天经历的一切就好像被安排好了一样,难道,她对自己有所图谋?
不对,他摇了摇头,关键是自己就是一个还没中榜的学子,家境虽不贫苦却也不富裕,长得吧,只能说不难看,你真要说人家有所图,图自己点什么呢?
要说没图什么吧,这么个桃李年华的佳人,出手又阔绰,想必家境必定极其殷实,怎么就突然出现,对自己这么好,连说话都要刻意夹着嗓子……
裴松之摇了摇头,暂时压下杂念,将玉佩悬于腰间,目光坚定,大步朝着考场走去。
数日后。
会试结束,考生纷纷离场,跨过考场大门,嚎啕大哭着有之、开怀大笑者有之、高谈阔论者有之……
裴松之自认题答得不错,颇有些把握,也是有些暗自激动地出了门,只不过,料想当中的倩影并未出现。
他眸中的兴奋,随着西斜的日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直到门口的街道已无人影,差役锁门的时候诧异地问了他一句,“你怎么还不走?”
他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宁远寺。
可能,她被什么事情牵绊住了吧,他这样想着。
放榜那日,众人盯着榜单生怕错过自己的名字,只有他在人群中茫然四顾,总是幻想着会有人喊他的名字……
“裴松之,裴松之。”真的背后有人叫他,眸光骤然亮起,猛然回头……是那日从宁元寺出来与他低声交谈的学子,叫王才伦,王才伦废了好大劲才挤到裴松之身前,气喘吁吁道:“裴兄,你怎么站得这么靠后,你中榜了你知道吗?”
王才伦真心替裴松之高兴,二人虽只相识几日,却相谈甚欢,无论是诗词经论、或是治世之理,两人都有相似的水平与见地,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裴松之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不过却牵强笑道:“那想必王兄也定然是榜上有名了,恭喜恭喜。”
王才伦笑得合不拢嘴拉着裴松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走,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裴松之像是丢了魂儿一样任由王才伦拉着他跑出了人群。
香怡楼,在京城只能排得上是中等的青楼。
之所以选在这里,是因为价格相对便宜,装修颇为文雅,偶尔举办些诗会,客户就定位在没什么大财的文人骚客,是京城乃至其他州府来的学子们时常聚集之地。
裴松之站在门口掰着王才伦的手指头要走,王才伦好说歹说,让他就当在酒楼了,无非是多了些莺莺燕燕,助兴的曲调歌舞,你自己行得端坐得正,有什么可怕的,那么多文人雅士来这儿,难道还各个都是斯文败类?
就这样,裴松之随着王才伦走了进去,王才伦其实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是听人说过,如今高中,心里少了负担,也想来此放松放松,顺便涨涨见识,故而表现得比较开心惬意,裴松之就没了这种雅兴,两人开了一张桌,一个瞪着眼睛瞧哪儿都好奇,一个低眉顺眼只顾一杯接一杯喝酒,裴松之向来克制,很少贪杯,只是没有见到那个人,心中莫名烦闷。
王才伦也是无奈:本想出来放松下,眼看着裴兄这般神伤,自己也没了兴致,想着先帮好友解解心结,便开口道:“裴兄与那日给你送饭的女子,是什么关系?”
裴松之喃喃道:“关系?……她救过我的命,又对我照拂有加……应当是……朋友。”他的手握住腰间那块玉佩,指尖不断摩挲。
王才伦道:“既是朋友,如今你高中,她若得知消息定然替你欣喜,如今不得谋面,只恐是要事缠身,否则,定会到场恭喜,裴兄与其在这里黯然神伤,不如保养好精神,也省得再见面时,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裴松之醉意朦胧的眼睛陡然明亮,身子坐得板正,拱手一礼:“王兄言之有理。”
王才伦这才哈哈一笑,招呼小二再来一壶酒,二人痛饮一番,聊得酣畅淋漓才相互搀扶着离开。
却不知在香怡楼不远处,一双绿豆般大小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二人。
四
殿试在放榜后的第三天,裴松之名列一甲榜眼。
传胪大典后,跨马游街,裴松之坐在马上将身体绷得笔直,脸上挂着朝气蓬勃的笑意,若此刻,她仍在京都,定能看见我意气风发的样子吧,他这样想。
然而此刻,听着街上热闹的锣鼓声,她不仅看不见他的意气风发,甚至连踏出眼前这间屋子都成了奢望。
会试第二天的时候,这位从藏剑山庄偷偷飞走的小黄莺,就被家里来的人给捉住了。
“邱霜落,放我出去!”黄莺用力拍着门,这所房间,窗户全都被钉死,门上栓了锁链,门口两个人,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看守。
“霜落师姐,放我出去啊。”
“霜姐姐,人家还是不是你最亲爱的小师妹了。”
“别白费力气了三小姐。”门外传来清冷的声音。
黄莺踢了一脚房门,恨恨道:“臭姐姐,关键时候一点都不护着我。”
“你个没良心的,我还不护着你,从小到大姐姐替你背了多少黑锅了,我不护着你,你还有机会送你那情郎参加考试?”门外的邱霜落也是真拿自己这个小师妹无奈了,藏剑山庄三个女儿,就数这三小姐最是古灵精怪,从小便是上树翻墙样样精通,一让练武就发懵,知书达理没学会,武功也是平常稀松,走不得大家闺秀的路子,闯荡江湖是个当炮灰的好苗子。
藏剑山庄偌大个家业,怕不是要毁在小师妹手里了。
“啊?霜姐姐你是从哪一天发现我的?”
“哪天发现的不重要,关键是,师父这一关你想好怎么过了吗?那风雨阁、灵霄阁、赤炎堂,就连西北的清风寨都来人求亲,你说人家长得丑,都给拒绝了没问题,那江南傲剑山庄的云公子,玉树临风,武功卓绝,年纪轻轻就当了家,多好的一门亲事,你说你跑什么?”
“那人我见过一次,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像个白脸大蛤蟆,那些武林人士总把自己说的大义凛然、行侠仗义的,我看都是徒有虚名,我才不要嫁给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要嫁,就得嫁真侠客。”
“呵呵,那怎么,你那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长得不丑、一点武功都不会的书生,就符合你的要求了?”
“那当然,裴公子虽无外力,但却拥有一般人不能比拟的‘侠义之心’,面对不公,他敢于斥责,面对弱小,他尊重谦逊,面对强敌,他毫不怯懦,他虽说不上俊朗,也比那些道貌岸然满嘴道义的人要好千倍万倍,我就是喜欢他。”
门外传来短暂的寂静。
良久,才传来声音,“我很好奇,你与他相处不过数日,是如何辨别他的品性呢?”
“什么不过数日……我在知源县便见过他了……
那日黄莺刚到知源县,将夜的时候两个不知好歹的醉鬼见她容貌卓绝起了色心,她将那二人引到一个黑暗的死胡同打算给他们点教训。
裴松之恰好路过隐约见一个女子身形被两个男人推搡进了个死胡同,直接进去英雄救美的事裴松之干不出来,他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去了也是白废,然后就在胡同口不停地喊抓贼。
那两人怕引来官兵,灰溜溜地跑了,走的时候还不忘放狠话,“小子,爷记住你的脸了,给爷等着,敢惹我们四非帮的人,你完了。”
裴松之没当回事,倒是黄莺来了兴趣,虽然没有他,黄莺也不会受到任何危险,但是,人家毕竟因为自己得罪了人,怕他遭到报复,黄莺便一路暗中护送。
黄莺本就是从家偷跑出来,漫无目的索性就跟着裴松之,一路上发现裴松之特爱“多管闲事”,小来小去的不提也罢,到了承平县,那被玷污的少女庭上倒戈,害他差点丢了官身,摊上官司,他却不以为意。
黄莺不知他才华几何,却觉其人品高义,有“侠者风范”,一路走来心生倾慕。在临近京城时,正巧被她碰见了两位武功不赖,却差点饿死街头铁塔与瘦鼠,二人别看长相一个凶狠一个猥琐,即便要饿死了都没仗着武力欺压他人,其实如果不是铁塔太能吃,以瘦鼠的能力倒还是能勉强维持……
一顿饱饭就让铁塔直叫她“人美心善姑奶奶”,后面的故事就顺其自然了,自导自演的“英雄救美”,贿赂沿途客栈掌柜……
邱霜落怎么会不知道一路发生的事,就黄莺那三脚猫的功夫,翻出院墙就被发现了,邱霜落知她恼自己父亲安排的亲事,想着让她散散心也好,留了封书信便一路暗中保护。
只是后来觉得小师妹的行为太过放肆,既怕小师妹受了欺负,又怕她是玩心大起伤了无辜之人,况且涉及终身大事,已经超出了自己能控制的范围,索性不再隐藏行迹,先把人扣下,再通知师父。
想到此处她开口道:“师父他老人家月余便可抵达京城办事,届时你自己去与他交代你与那榜眼郎的事儿吧。”
“啊?裴公子他中了榜眼吗?太好啦!”黄莺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邱霜落没再答话,轻轻摇头离开了。
五
黄莺在无尽的煎熬中等来了他的父亲。
那个剑眉星目,年轻时必然是个大帅哥的父亲,正端坐在椅子上,一身白衣,提着剑的大师姐邱霜落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黄莺跪在地上开始讲述……
藏剑山庄庄主司空浩然听完黄莺的讲述,淡淡开口道:“说完了?说完了就跟爹回去。”
“我不要!”黄莺嘟着嘴,本就水汪汪的大眼睛噙着泪水。
“莺莺啊,爹是男人,爹了解男人,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咳咳,爹是想说傲剑山庄的云公子有什么不好?咱们江湖中人,重情重义,你嫁过去,人家定然待你极好,那书生……是,现在是中了榜眼,那官场吃人都不带吐骨头的地方,这帮读书人,也全是些薄情寡义没骨气的,你跟了他,以后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司空浩然苦口婆心,孩子都跪一上午了,他也心疼,但是想想为了她未来的幸福,只能狠狠心。
黄莺捂着耳朵疯狂摇头,哭喊道:“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好,既然爹的话你不听,你不妨听听别人的话,来人,带上来。”
一胖一瘦两个身影被压进来,正是铁塔与瘦鼠。
铁塔一见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黄莺,以为她受了什么欺负,目眦欲裂,冲着端坐的司空浩然吼道:“狗贼,欺负个弱女子算什么,给你大爷松绑,看大爷不给你脑瓜子开瓢……我……”
瘦鼠猛然一脚踹在铁塔的腿窝,满脸堆笑,“司空庄主莫怪,我这弟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示意。
“大爷管你是什么这个庄那个庄的,欺负我姑奶奶就是不行!给大爷松开!”铁塔梗着脖子依然不服气。
瘦鼠连着踹了铁塔好几脚:“你不说话没人当哑巴,司空庄主那是你姑奶奶的爹,你个蠢货!”
“啊?……哦,那我应该叫他什么?”
“叫祖宗!”
“好嘞!”
司空庄主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对着黄莺道:“这两个人围着院墙转了好几天了,是来找你的吧?”
才能插上话的黄莺对着二人道:“不是让你俩护着他吗?来这干嘛?”
瘦鼠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姑奶奶,那裴公……姓裴的绝非良人呐,放榜那天下午,他就跟他的同窗去了青楼,一直待到天擦黑了才出来,您不在这些日子,他是一点都没担心呐,殿试过后天天跟他那些个同年在一起喝酒聊天,还去比什么诗词,那日子,那叫一个逍遥快活……还在京城置办了房产,好些个媒婆子差点没把他家门口踏破了,据说四品官员家里去请媒的都不少呢……
“我不信,瘦鼠,他们是不是威胁你了,是不是我爹威胁你你才这么说的,裴公子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我要去见他,我要当面问他。”
瘦鼠目光闪躲,“我的话您不信,铁塔从来不撒谎,不信您问问他,他也是亲眼所见的。”
黄莺的目光直直盯着铁塔,铁塔闪躲着目光嗫喏道:“鼠哥说得没错……那姓裴的真不是什么好人,得了功名转身就给姑奶奶您忘在脑后了,您之前为他定制的那块儿腰佩,现在都看不见了呢……”
黄莺感觉大脑一阵轰鸣,瘫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邱霜落面若寒霜,握剑的手紧了几分,跑到黄莺跟前将她搀扶起来,喝到:“还看什么呢?还不扶三小姐回房休息?”
门外的两位师妹还从没见邱霜落发过这么大火,赶忙进来将黄莺接过来搀扶出去。
司空浩然背着双手走到邱霜落身边,目光看着远去的黄莺开口道:“看来此次这丫头倒确实是认真了,哈哈,现在就看那裴小子能不能通过考验吧。”
邱霜落面无表情道:“师父,刚刚有一句话我特别认同。”
“哦,说来听听?”司空浩然微笑道。
邱霜落瞥了眼自己的师父悠悠道:“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
入夜。
黄莺躺在床上,面色如纸,双眸黯淡,嘴唇干枯而微微泛白,发丝凌乱,几缕碎发被泪水打湿黏在脸上,哪还见往日的明媚。
邱霜落端了一碗热汤坐在她的床边,“小师妹,吃点东西吧。”
黄莺翻了个身子,背对着邱霜落不说话。
邱霜落又好气又心疼,既觉得无奈又感到好笑,她舀了口汤放在嘴边吹了吹,“这一个月以来你都没怎么进食,都憔悴成什么样了,难道……你想就这副样子去见你的心上人?”
黄莺腾地一下起坐起来:“什么意思?”
“你呀!”邱霜落手指点了一下黄莺的额头,“把这碗汤喝了,我就告诉你。”
黄莺一把抢过碗,咕咚咕咚几口就把汤喝得一干二净,然后睁着那红肿的水汪汪大眼睛直勾勾看着邱霜落。
邱霜落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明天你去城北十里的安定桥,若天黑之前,他若出现,你爹便由着你。”
“为何?”
“不要问,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只不过……即便见了他,他是否如你这般……毕竟不过数日而已……”
“霜姐姐别说了,他若不喜欢我,我再想法子便是了,若是连人都见不到,说其他的还有什么意义。”
“好,那就早些休息吧,养足精神。”邱霜落将她安抚躺下,给她掖好被子。
小莺莺啊,可真是长大了呢。
……
晨曦初绽,淡金色的光辉如薄纱般,洒在草木上,其上的露珠闪烁着细碎光芒。
古朴的小桥横跨于潺潺溪流之上,桥身的石板历经岁月打磨,镌刻着斑驳纹路。
黄莺今日换了一袭淡黄色罗裙,裙摆随风微动,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的颈边,加之近日消瘦的身形,为她多添几分柔美,少了往日的英气。眉如远黛,眸似清泉,满含思念,朱唇轻抿,面色却带着若隐若无的怅惘。
她拄着栏杆,望着水面发呆,那一日在人群中,她唤他,他抬眸的刹那明明满是惊喜。他若不喜欢我,怎么会在自己赠玉转身的时候抓住自己的手呢……
“黄姑娘?”
她见他,眼眸如星,深邃明亮,君子如玉。
他见她,明眸皓齿,笑颜如花,亭亭玉立。
多日未见,甚是想念,若是想念,终会相见。
“裴公子!”
“真的是你!”裴松之松开牵马的缰绳,大步跑了过来,“方才远远看见,还以为裴某眼花了,没想到,没想到……今生有幸还能得见,裴某,裴某……”裴松之脸色涨红,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任他文采斐然,此刻也是激动得无法言语。
黄莺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也是瞬间沁上一层雾气,她抬起手杵在裴松之胸口,给裴松之怼了个趔趄。
“你是不是去青楼了?”
“我?……”
她又杵一下,他又一个趔趄。
“你是不是还跟城里的大家闺秀相亲了?”
“我没……”
她再杵一下,他再一个趔趄。
“我送你的玉佩呢?”
“在,在,在呢!”裴松之把手探进怀中,拿出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那块儿青翠的玉佩。其上青松挺立,黄莺立于枝头,纹理清晰可见。
她停在半空的粉拳又捶了下去,“玉佩不挂在腰间,你把它藏起来做什么?”
“……”
黄莺的心情随着那块儿玉佩上新添的黄莺图案开心起来,整个人也都轻松了许多。想想自己好像刚刚好像有那么一丢丢,就那么一丢丢的过分,便在一阵尴尬的寂静中转移话题道:“咳,背着行囊,这是要干嘛去?”
一听这话,裴松之涨红的脸色恢复了一些,“裴某要去青石州上任,本想与姑娘道别,奈何……奈何一直未能得见,有幸能在此处遇见,也了却了在下一桩心愿,若他日……他日女侠路过青石州,裴某定当倒履相迎。”
黄莺疑惑道:“我书读得少,你可别骗我,你堂堂榜眼,不去翰林院,跑到地方上当个知州?还去了个鸟不……鸟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姑娘此言差矣,裴某在京中可为国效力,去了地方仍是为国效力,那青石州偏远苦寒,若官员皆因此抗拒,谁来护我朝百姓安宁?”
“好好好,你裴松之高义,满朝文武都是不中用的,就派你一个新科榜眼去,那青石州路途遥远,常年叛乱不息,你一介书生,连几个护卫都舍不得给你派……”黄莺咬着牙,恨不得现在去那金銮殿上骂个痛快。
“多谢姑娘关心,裴某……裴某该出发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裴松之逃也似的转身回去牵马。
再次折返桥上,裴松之低着头,尽量藏在马后面克制自己不去看那道倩影。
两人身影交错的刹那,微风忽然匆促了几分,黄莺一跃上马,嘴角上挑,面色狡黠,“裴松之!”
裴松之下意识抬头,“你怎么……”
你什么你,你可给本姑娘上来吧,黄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提了上来,双腿猛夹马腹,马儿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裴松之下意识搂住黄莺纤细柔软的腰肢……
“真是巧了,黄莺与公子顺路,借公子马匹一用,公子可坐稳了,驾!”
尘土飞扬,微风漫漫,道路两侧的树林随风作响,一行人从林中缓缓走出。
一位中年文士捋着胡须笑道:“怎么样?我就说这孩子是个好苗子,莫说我一个四品官儿拿着官身压他,就是天子要许他位公主,怕也会如昨日拒绝我那般决绝。”
司空浩然哈哈大笑:“还是要多仰仗景文兄陪我演这出戏,才让我觅得良胥啊,今天咱哥俩必须再好好喝上一夜。”
邱霜落蹙眉道:“那裴公子,不会真到了青石州才打开那入翰林院的诰敕文书吧?”
瘦鼠双手插在宽大的袖袍中,露出满口的豁牙子:“放心吧邱女侠,姑奶奶跟裴姑爷,就交给我兄弟二人吧。”
铁塔的目光看着裴松之二人消失的方向,笑得像一个三百多斤的孩子一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