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间荷花池中的一条锦鲤，一日动了凡心，到了人间。
于是，我来到了西湖湖底。这里和天间荷花池一样，湖中又荷、岸边有柳。只是，这里还有人。
“人是什么？”我对岸边的那些生物感到好奇。
“人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生物，他们会走路，他们还有爱情。如果你修成人身，就懂了。”
“为什么要修成人身呢？”
“因为他们是最幸运的生物，”柳抖了抖枝条，惬意地说。“你也要提防着人，不要和他们近距离接触。”
这次对话之后，我开始格外关注人。每天游到人多的岸边，看人做事，听人说话。有一次，我看到一对青年男女的手紧紧相握，心中好生奇怪，便去问柳。
“这是恋人之间的行为。”柳说。
“恋人？”
“就是相爱的人。”
“相爱又是什么呢？”我还是不解。
“相爱是人的一种奇怪的行为。是我们妖所没有的。”柳又抖了抖枝条，帮我遮住阳光。
原来人除了男人、女人、好人、坏人，还有恋人。
在凡间的日子总是那样快，三百多年过去了，我渐渐懂了柳说的话。西湖的游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岁月变迁对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可我偏生遇上了他。
那日我照例去堤边看那些人们。突然有一颗珍珠从天而降，砸到我的鳞片上。我一恼，双眼一翻，抬起头来，看到一群嬉笑而去的顽童。一个梳着双髻、眉清目秀的男孩向湖边跑来，一边抹着泪，一边呜咽着说：“我的珠子呢……”我将柳告诫我的话抛在脑后，向水里一沉，衔起那颗珍珠，向他游去。毕竟是孩童心性，他见到我，立即止住了眼泪，欢快地说：“谢谢你，小鱼，你真好。”
从那天起，我开始勤奋修炼，准确地说，是为了他修炼。距化成人形，最多还有五十年的光景。
五十年弹指而过，我已学会了人们繁琐的生活方式和虚伪的礼节。我去寻他，走遍江南，在山间一处小木屋旁看到了他。彼时的他头发花白，步履蹒跚，拄着拐杖，挽着身旁的老媪，看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我远远地望着，心中微苦，却异常满足。
下一世，我一定早早寻到你，陪在你身旁。
这些年，我又沉入西湖湖底，天上却来了消息：我修为已满，有人会将我遣回天间。为了他，我宁愿逆天而行，我将前世修为全部渡给了他，换他这一世枕边月圆。
这一世，托我的福，他投到了绍兴一户书香家庭，做了学堂先生，一心只读圣贤书。
没了修为，我又变回了锦鲤，到了他学堂旁的池塘里。白天我在池塘中听书声琅琅，时不时探出水面寻他的飒爽英姿。
一日，我正望着，一个鱼钩将我钩起，嘴角传来剧痛，我试着逃脱。后面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顽童们一哄而散。他轻轻替我摘掉鱼钩，将我放回水中，嘴里喃喃道：“小鱼，你真好看，我好像在哪见过你似的。”
臭小子，你当然见过我，上一世就是我给你捡的珠子，这一世算你有良心。
第三世，我修为将满，提前幻化成人，只因地府那边来了消息，说他是名满天下的江湖大侠。我冒着风雪，北上寻他，却因修为未满，身体虚弱，昏倒在雪地中。待我醒来，便看到了身边熟悉的身影：轻袍缓带，气度娴雅，神采飞扬，丰姿如玉。手中捧着一碗热汤，眼中柔情似水，声音低沉动听：“姑娘你醒了，那就好，那就好……”我报以一笑。
从此我便陪他行走江湖，他牵着我的手，温柔地和我说着话：“明年咱们就成亲，咱们在山谷里盖房子、种荷花、养锦鲤……”，我红着脸答应。当年柳说的“恋人”和“相爱”，大概就是这样吧。
好景不长，番邦入侵，他奉命守城，我执意要跟他去。金戈铁马，踏如血残阳。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抱着他，望着他清癯俊秀的脸，不住地哭。他抹掉我的泪水：“阿离，找个好点的人嫁了吧，这一世，我对你不起……”他的手渐渐垂了下去，他也没了气息。
臭小子，你哪一世对我得起？哪一世不是我踏遍千山万水去寻你？哪一世不是我看着你离去？
可是我愿意啊。你难过的时候我比你还难过，开心的时候我比你更开心。只要是你，因为是你，上仙境，下黄泉，我也愿意。
反正，我是妖啊，无论世间多少轮回，我都会将你寻到。
人世红尘哪有天间仙境那般逍遥快活？那些情啦、爱啦、思念啦、痛苦啦，都在人间。
人间那么复杂，可我就是不想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