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黑暗中端详黑暗
“小啊园,巧嬷家买来个新媳妇,今天办事,叫蛋蛋哥哥领你去看看吧。”妈妈把干黑的咸菜夹给我,语气不咸不淡,“嗯?”我抬头去看妈妈:“妈,怎么大石头也讨到了媳妇啊?”我不明白:“大石头这么丑这么脏”,妈妈白我一眼:“是买来的,用钱买的。”我戳戳干瘪的咸菜又问她:“妈,为什么买个媳妇啊?会有人肯把姑娘卖给一个疯傻吗、、、、”我放下了筷子,妈妈拍了下桌子道:“憨姑娘!这个是可以乱说的嘛,给巧婶听见了,不掐哭你哩!”“哼”我毫不在意的哼一声跳下木凳:“妈,不吃了,我要去瞧新娘子了!”妈妈再白我一眼,随意的挥挥手。跑出院子,黑黑瘦瘦的蛋蛋哥哥冲我招手:“诶!小园妹子!这里!”我看到他哈哈的笑了起来:“长的像根咸菜哈哈!”“小园妹子,你笑什么?”他凑过来问我,张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没啥没啥,我们走吧”我后退一步,指指去巧嬷家的路,走了半截,我问他:“蛋蛋哥,火柴有没有?”他又露出大白牙:“带了带了!”说罢从裤兜里拿出来两盒火柴,我们跟着大人往巧嬷家走,村头传来红炮的响声,听起来很像快下雨之前的闷雷声。 我远远的便望见巧嬷站在外头迎客,木板门前的桌上,放着村里人的礼和红包,巧嬷咧着嘴冲每个人笑,一身旧衣打着许多补丁,脚上踏着两片薄薄的草鞋,细细一看,连平日里闪人的细金戒也没戴着了,只留着一个浅浅的印子,我托起她的手:“巧啊妈,你的金圈子哪里去了?”她抬手摸摸我的头:“卖了”,奇怪,她平日里最爱惜金戒指了,可现在她脸上的笑容不减,看不到一丁点的心疼。走进巧嬷家,让我有些吃惊,院子里空荡荡的,摆了两张桌子和十几条木凳,蛋蛋哥环视四周啧了一声凑过来悄声道:“小园妹子,你不知道,我听见我婶子跟我妈说,巧嬷为了买这个媳妇,可下了血本了,这个媳妇,是个大学生哩,城里人,有文化。”“城里人!”我惊呼一声:“哇,在哪在哪?”“不晓得”蛋蛋哥挠头:“吃喜饭的时候就会出来敬酒了吧”我四处张望,想提前看看新媳妇,“小圆,找什么呐?”我抬头:“巧啊妈,我想看看新媳妇”,我拉住巧嬷,“哦哟,乖小圆,今天晚上再看哦,新媳妇懒,还没起来,害臊呐!”巧嬷把我抱起,牵着蛋蛋哥往外走,“巧啊妈,新媳妇漂亮吗?”我问她,巧嬷呵呵的笑:“好看、好看”,“那,大石头是不是很开心啊”我又问,“嗯、、、、”巧嬷停下来,愣着不说话,好半天,我摇她,她才回过神:“大石头啊,他哪知道开心,连自己有了个媳妇都不认得、、、、”巧嬷放下我,捧着我的脸揉揉,就去招呼客人了,我看得出来,她伤心了。 在院子里玩到后半天,巧嬷抬着两个小酒盅从厨房走出来张罗着吃喜饭,我们跑过去,靠近厨房的地方多了两张大桌子,男人们在大桌上喝酒,声音大得盖过了门口炮声,余下的小桌上坐着几个抱孩子的女人,我坐下来,看她们哄孩子,同龄的男孩地瓜坐在我的旁边,不安分的扭来扭去,还把碗里的菜挑给小狗吃,地瓜的娘两眼一瞪,抬起筷子要打他,邻桌的地瓜爹看见,露出更为凶狠的眼神,却是看着地瓜的娘,她放下了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眼睛里,是望得见的麻木,地瓜嘿嘿的笑,离开饭桌还向他娘比了个鬼脸,他娘伸出手又马上缩回去,从袖口看进去,是两道疤,像毛虫一样的攀在手上,我偏过头转移视线,看见蛋蛋哥猫着腰钻进了堂屋,我起身追过去,进了堂屋,蛋蛋哥正趴在里屋的门上偷看,“李蛋蛋!”我大喊一声,他吓得跳起来,一下坐在了地上,“小、小圆妹子,你吓我干啥,呼,吓死了。我还以为是谁”他拍着胸脯喘气:“魂都吓掉了”“那你偷看新娘子为什么不喊我”我叉着腰凶巴巴的问,“我不是看见你在那吃饭嘛”他挠挠头,一脸的无辜,“好了好了,新娘子在哪?”我比较好奇新娘子,“哪呢”他指着里屋:“不过有锁,只看得见一小缝”我凑过去,趴在门上往里看,屋子里尽是喜庆的大红色,“哇”我吓了一跳,离床不远的地方,竟然盘着两条蛇,我退后几步:“蛋蛋哥,这地上有蛇!”他愣了几秒大笑出声:“哈哈,小圆妹子,那是两条铁链子!”“好吧好吧你别笑,我眼花了”我尴尬的凑上去接着看,床上躺着的是新媳妇,脸埋在大红被褥里,巧嬷家的牛绳反绑着手,细白的的胳膊被勒出了血痕,身上什么也没穿,或多或少的布着些紫红色的印子,我捂住了嘴,心里不是滋味,“嘶”身后有人抓住了我的头发,大力的把我拖离里屋,“死小园!滚!”是大石头这个疯子,“大石头,你放开!”我拉过他的手,张口便咬,尝到了铁锈味,大石头吃痛,把我们放开,我和蛋蛋哥蹿下石阶,捞起石头砸他,大石头握紧了拳头,想打我们,他向我们走进几步,想起了什么,又折了回去,从裤子里拽出一串钥匙,笨拙的打开锁,推门,又砸门。 “欸,走去看看去”我拉着蛋蛋哥爬上里屋的小窗,我看进去,一下子被吓呆了,大石头揪着新媳妇的头发,把她往桶里摁,新媳妇拼命挣扎,反而换来一顿毒打,惨不忍睹,我抠着小窗边,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蛋蛋哥也皱起了眉,我们沉默的爬下来,走出了堂屋,我不断想起新媳妇的惨,丢弃了从前对大石头的讨厌,开始恨起大石头来。 夜晚,村里人的男人在巧嬷家院里烧火,女人不在,孩子在一旁玩闹着等喜糖吃,村里人从自家拿出酒来给巧嬷贺喜,巧嬷笑着走进了里屋,把穿戴整齐的新媳妇推出来,借着光,我看清了她的样子,小眼睛小嘴巴,半塌的鼻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阿妈说过,这是福薄的面相,她的眼睛里黑漆漆的,火光也照不进去。村里人祝贺巧嬷,却没有人靠近新媳妇,这个女人,环视了一圈,突然跪下,重重的给大家磕头,用着学校里教的普通话,低声的哀求:“我是被拐卖到这里来的,求求你们,送我回去吧,报警,帮我报警,求求你们,贩卖人口是违反法律的!”巧嬷冷着脸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她死死地抠住门槛:“我会给你们钱的,很多钱、、、”巧嬷捂住了她的嘴,她无助的看着大家,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与她对视,每个人都摆出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三三两两的坐下喝酒,新媳妇的手一根根放开,瞪大的眼睛也慢慢闭下,她好像哭了,脸上亮晶晶的。 巧嬷把新媳妇拖进里屋,大人们互看一眼,站起来准备回家,我看了一眼紧闭的木门,心情复杂的随大人走出巧嬷家,走出一里地,便看见抬着火把寻我的阿妈,“阿妈”我搂住她的脖子,她把我抱起来:“啊园怎么啦,没得吃喜糖?”“嗯”我把头靠在她肩上,闷闷的出声:“我今天看见大石头打她媳妇了,他还把新媳妇摁进水里了、、、”“啊园,买来的媳妇,一开始总不会听话的,打了一两顿就听话了,这不是常事吗”妈妈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让我头皮发麻。“我不懂,为什么会买个媳妇”我又问,阿妈把我放下来:“到家了”“阿妈,为什么买媳妇?”我固执的又问了一次,“因为大石头,没法娶媳妇,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一个疯子”阿妈踩灭火把,拉着我进了屋里,“阿妈,阿爸什么时候回家?”我看着她,她笑笑:“阿爸过年就回来,小园,等阿爸在外面挣了钱,我们就搬出去住,去大城市,住大房子,还送你去上学”“真的?”我欣喜的问,阿妈描述着令人向往的日子,可新媳妇的眼神,那个,从眼睛里望出去的绝望,不断浮现出来,折磨着我的神经。过了几个星期,到了除夕,村里在外打工的男人们陆续回来从城里回来,许久不见的阿爸也回来了,还给我带了许多好玩的好吃的,穿着阿爸买的红袄子,我跳着去找蛋蛋哥玩,“要藏好,多盖些树杈,不要让娃儿们找着、、、”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两个男人,在河边藏东西,我走进些,是村长和村长的堂兄,他们在藏什么?我很好奇,等他们走后,我扒开了树杈,是几把快刀,还有炸鱼的东西,名字叫不上来,想起去年大人们炸鱼时的情形,巨大的响声和高高的水柱,还有烧焦的鱼,我舔了下嘴,又想到了痴傻的大石头。 “蛋蛋哥,我们今天晚上去哪玩炮啊?”我看着手中的火柴,“不知道”他摇头,“不如我们去炸河吧,这个好玩”我提议,“好,就依你,我们现在去找地瓜和小虎!”他又拿上几盒火柴,走到门口,我叫住了他:“我们叫上大石头吧”“啊?为啥,大石头可凶,还会打人”他连忙摆手,我扬了扬手里的炮:“我们可以炸他玩,谁让他总欺负我们”“嗯”他想了想:“好!” 巧嬷家里屋亮着一盏灯,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里屋大喊:“大石头!”没有人应,“大石头!”还是没有人应,“小圆妹子,或许是巧嬷领去打麻将哩”蛋蛋哥来拉我:“你今天怎么想起叫大石头了?”“大石头老是欺负我们,我就是想欺负回去、、、”我撒谎道,我想把大石头带到河边,拿炸鱼的炮炸他,但我不能说,谁也不能告诉,我们正要走,里屋里传出声音,是新媳妇的声音,因为离门远蛋蛋哥没听到,只有我听到了。 我说要去找啊妈讨几块钱买糖吃便与蛋蛋哥分开,一路向装着东西的地方跑,胡乱的摸走了一把刀和一个鱼雷,我走回巧嬷家,一路上,我设想了种种结果,想着如何骗巧嬷,如何吓大石头,“叩叩叩”我敲了下里屋的门,过了好半天,我才听到回应,我使劲的推门,门开了一小缝,我凑上去:“新媳妇”我叫她一声,把手里的刀子塞进去半截:“接着”我使出吃奶的劲,好不容易把刀从空隙里塞进去,她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十分困惑,“走三里地,就可以到别的村啦,可以做客车去城里”我提醒她,“谢谢、、、谢谢!”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又塞进去今天村长给的三十块,然后起身拍拍裤子,跟她告别:“再见,大学生”“谢谢你,我叫,方蕾,我会把钱还给你的,谢谢谢谢,你叫什么?”她说了一大堆,“不用了,我马上就要去城里读书了,不回来了”我不想她知道我是谁,“再见”我又说一次,然后跳下了石阶,哼着歌往家里跑。 这一路上,我不断回头看,月光下,巧嬷家好像在办丧,白乎乎的,又黑幽幽的。 我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可是昨天,阿妈说,地瓜的娘也是买来的,回想起地瓜娘的样子,我叹了一口气,在阿妈怀里睡着了,在梦里,我穿着公主裙,背着新书包,走进了学校。 一觉被冷醒,发现阿妈和阿爸已经去走亲戚了,我从床上爬起来,窗户开了一半,风刮进来,我踮起脚去关,一看,窗台上,放了几颗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