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原因,内心深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我对母亲居然藏着深深的抵触,甚至可以说,是许许多多不能说却难以化解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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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印象中,母亲是强势得已经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的那个女人。
记得小时候,每一次母亲和父亲吵架,最后只有父亲听从了她。哪怕,那主意是错的,而且是错的离谱的。因此,家里经历过的一次又一次的动荡,都是为她的固执她的强势所付出的代价!
母亲,对我和弟弟说话,也总是命令式。这还不算,着了急,她还能做出一些非人类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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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记得我在院子里玩得正欢,母亲在院子旁边的一块小地里干农活。最初,我们相安无事。后来,她想叫我去做件什么事,可是我玩得根本停不下来。见我不应,她居然随手捡起地里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向我砸来。
或许,她只是想拿石块吓唬吓唬我,并没有想真的砸到我。可是,石头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在院里蹦跳了几下后,还就是准准地蹦到了我的脚踝上。
我疼得一下子坐到了地上,抱着脚哇哇大哭。印象中,她居然没有过来查看一下我的伤势,更没有像别的母亲一样,过来哄哄我,抱抱我……
3
还有一次,大年初二,我们一家人准备去姥爷家拜年。
父亲已经发动了拖拉机,我和弟弟穿着崭新的衣服,早早就爬进了车厢里,手抓着铁栏,兴奋得笑着,跳着。
可是,不知因为什么事,母亲站在车头和父亲争执不下。母亲,依然一如既往地固执,在风中哇啦哇啦地说着。我看不下去了,只是替父亲说了一句打抱不平的话,已经暴怒到极点的母亲,居然扭头就对着我狠狠啐了一口。
准备出门拜年的乡邻,都聚在村口,也都亲眼目睹了这精彩的一幕。当时,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却没有去死的胆量,只好默默擦净脸上的唾沫星子,把头高高昂起,看着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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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最难以让人接受的是,母亲,在我婚姻中那让人深恶痛绝的表现。
因为我嫁的他,要啥没啥。不帅,又穷,还不会花言巧语地说话。两家还跨县,离得很远。
婚礼当天,就因为风俗不同,双方闹得不欢而散。送亲的父亲,现场什么都没有说,把所有的痛苦都埋进了心里。长路漫漫,回到村里后,他强颜欢笑,招呼送亲的本家又吃了一顿饱饭,才送走了抱怨不断责怪连连的人们。
剩下他和母亲,他,这个我深爱的男人,才仰天痛哭,涕泪横流。也许,是因为看到男方家徒四壁的穷苦,在担心心爱的女儿未来的命运;也许,是因为本家一句讽刺,说我只不过是从一个小山沟,嫁到了另一个小山沟的羞辱;也许,是路途遥远,将不能想见就能见到自己捧着长大的女儿。他,在寒风中,哭得无比失态。
家乡的风俗,母亲当天是不能去送亲的。但是,白天母亲已经通过电话知道了很多的不愉快,现在,看到哭得像个孩子般的父亲,她,又一次选择了极端的方式。
她,先打电话责骂了婆婆一通,婆婆气得发抖,给她挂了电话。她,接着又打通我的手机,把新婚当天的我,骂了一个狗血喷头。
我们的洞房里,是泪流满面的我,和,不知所措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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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月子时,家里的穷困难以想象。他,每次下班回来,连一元的车钱都不舍得花,总是从城西头走回我们租住的两间小屋。那平板脚,天知道每天有多疼。就这,我们还是买不起产妇吃的孩子用的。
每次母亲说缺什么东西了,我俩都是嗯嗯应着,却,无法付诸行动。其实,母亲是看得懂我们的窘迫的。大大小小的用具,甚至小到水壶奶瓶之类的东西,都是姨一样样花钱买好,又坐着长途客车送过来的。母亲,却又一次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
因为难产几乎九死一生的我,坐在床上看着我因为奶水不足而饿得嗷嗷乱哭的女儿,每天还得举个奶瓶试图让她吃点奶粉补给,她却紧闭小嘴,把头从左边扭到右边,又把头从右边扭到左边,就是不张嘴。
担心焦虑女儿之余,我还得应付这个蛮不讲理强势可恶的母亲。
她,只要做完饭洗了碗洗了孩子的尿布之后,必然会坐到你的床头,开始细数你因为嫁他而让家人所蒙受的一桩桩羞辱。父亲在我婚礼那天的流泪,我也是从母亲的嘴里得知的。包括本家那一声声讽刺,我甚至能想像出他那轻慢的神态,是如何一次次刺伤了父亲的心的。母亲,源源不断地把这些画面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她甚至看着我的女儿,低声恶毒地诅咒,希望我的女儿能嫁回我的家乡,让我尝尝那种滋味。
无力反抗的我,居然连逃避的机会都没有。一米五的床,是我退无可退的战场。那时,我对她的恨已经超过了我生命中恨过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那个笑话过我父亲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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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母女关系,就这样磕磕绊绊地维系着。而我,对她的恨一直延续到父亲去世后的好多年。我总觉得,父亲的两场大手术,虽然母亲也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但是,对比起父亲健康时,她对父亲的强势,都可以一笔勾销。甚至,越是我思念父亲到难以自控的地步,我对她的恨也就越深。
只是,我不会亲口对她说出来而已。
我,也不自觉得学会了用她的方式对抗她。你和我吵,我就死命地和你吵。你凶,我比你还凶。你狠,我要比你更狠。
为此,她也流了很多很多次眼泪。而让一个一辈子不服输一辈子强悍的女人流泪,那简直是无法想象也无法让人接受的。你能想像得出,一个一生胜仗无数的将军,却要在一个下属面前丢盔弃甲弯腰低头的一幕吗?
但,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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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丢盔弃甲的次数越来越多,最后,干脆选择不再抵抗。
当然,代价是,她老了。
如今的我们,已经换了位。我是将军,她是下属。当然,我是个好将军,因为,我是个有文化的人,我会很人性地对待我的下属。
所以,我会有空就和我的下属聊天。有时,我就会把曾经对她的不满,一点点细数给她听。一遍遍地细数时,她总是尴尬地笑着说,她忘了。
于是,我就抱怨她,说她对我从来都不够好。
这时,她就会为自己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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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她也曾因为去姥爷家帮忙时不得不把我放在家里,但当她傍晚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时,居然会难以自控地哭泣。而让这个曾经在娘家叱咤风云的妇女队长,不,铁娘子,让她流泪,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画面!太难得了!太罕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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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记得,我小时候特别渴望生病。因为生病时,我就可以躺在床上,享受母亲亲手拉的“光光面”。在那个粮食还不是太充足的年月,在那个吃惯了杂粮面、菜饭、米琪、稀煮的年月,能吃上一碗光滑可口的“光光面”,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药,自然是可以省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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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我上了初中,每周回一次家。只要到临走的那个下午,母亲一定会为我做一碗鸡蛋韭菜炒大米,那喷香的黄绿相间粒粒饱满晶莹的米饭啊,一直是我的最爱。更不用说,那固定搭配的酸甜可口的山楂汤,也是我必不可少的心头好。
我少时贪睡,母亲每到周末,就悄悄把门闭上,让我睡个够。当我睡到将近中午,迷迷瞪瞪去厨房时,炉火边总煨着一碗鸡蛋汤。锅里也热热地捂着一张葱花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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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贪玩,母亲虽然对我着急时就想动手,但我也只是记住了她对我扔石头的那一次。虽然她对我训骂起来,也是狂风暴雨,但她从不用农村妇女那种什么去死吧、不中用、我*你*那一类字眼,她只是就事论事数落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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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对待我的婚姻,她虽然百般不愿,却从未拿出她一惯的强势来以死相逼。其实,但凡她只要放出一句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的话来,我也会投降的。但,她没有。我,才有了坚持的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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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们买房时,以及一切需要用钱的时刻,她总是冲锋陷阵,发动我的亲戚给我张罗。也曾,把弟弟卖房的钱,全部给我俩拿来用。也曾,把弟弟卖车的钱,拿来给我俩用。不仅如此,她还要替我们去和她的老姐妹借,还是被我苦苦哀求,才制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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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信奉老人应该顾着儿子,父亲去世后,她一直和弟弟住在一起,张罗着弟弟家的家务。
后来,弟弟和她也到了我现在的县城。甚至,我们还居住在同一个小区。
只要我懒了,带着老公领着女儿上门,母亲总是会给我们做出一桌子丰盛的吃喝,还不准我下厨房帮忙。
当我懒惰又不想走路时,母亲就拿一个小篮子,里面放一锅肉丝炒卤面,一锅山楂汤,下七楼,上五楼,给我送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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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母亲终于搬来和我同住。我的忙碌的上班族生活,一下子有了阳光。
家里的活,母亲一概不准我插手,我只要吃吃喝喝就行。
我越来越被宠成了一个孩子。饭桌上,我为女儿夹菜,母亲为我夹菜。我心疼我的女儿,她就加倍宠着我。
我现在爱吃卷白馍,已经胜过韭菜鸡蛋炒大米,但它已经成为女儿的最爱。母亲就俩个菜谱轮流做。我拿着手机紧盯屏幕和网友谈笑风生,母亲就站在桌前,手里早拿好一个卷白馍,等我咽下第一个,她就迅速塞来另一个。我玩得不亦乐乎,她看我吃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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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周末。我不想起床,母亲就会把饭端到我的床头,看着我吃完。接着,再递来一碗汤,逼着我喝完。随后,再给我送来一碟切好并且去了籽的苹果,拿叉子插起一片,硬塞到我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