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七班·廖生生

一。

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譬如好学生李然暗恋混混头廖生生。

所以当学习委员刘强在黑板上写下新出的座位表时，李然偷着乐。回家的路上，李然偷着笑。做梦的晚上，她终于不再偷偷摸摸，发出了一个矜持少女不该有的狂喜声。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极度亢奋，跑步不累，午觉没睡，脸庞始终由里透出欣喜的光彩，是一盏温柔不灭的灯。

下午数学课上，老师照例将题目写在黑板上。一堆白色字符排在廖生生脑子前怎么也敲不开门，他挠头，无用，他苦思，无果。直到目光落在隔壁桌，那一手整齐利落的黑字，长着一副标准答案的乖巧模样。正巧李然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他讪讪地一笑。

给，李然递给了他作业本。

五分钟后。

谁答好了吗？数学老师问。

廖生生第一个举手，不是手肘支在课桌上的乖学生举法，是举起整条手臂像一把问天的利剑。他个子比李然还矮一截，此时却挺拔得像喜马拉雅山，只有他最靠近天堂。

老师没有恩准他的请缨，沉默等待着别人。良久，教室里只有那条孤零零的手臂左右摇晃，活版招财猫。

终于，刘强举起手，手肘支在课桌上，标准的举手姿势。其实他本该被廖生生的背影湮没的，他坐在廖生生的斜后方，李然的正后方。

可惜老师的眼光绕过了最高点。可惜刘强答错了。

我我我！！！廖生生毛遂自荐的热情烧红了老师的脸庞，他已经站起来嚷嚷了，老师点头时目光飘向了窗外。

廖生生念得磕磕绊绊，很认真地停顿了两次，凑近作业本也不知道本子上写的是什么，李然差点笑出声，悄悄告诉他怎么读。

老师的目光终于落回了廖生生身上，他读完了，他的答案完全正确。可是老师没有慈祥微笑，他让廖生生坐下时，面孔和刘强一样死板，好像世界上有很多事不可理喻没法正常，搅乱了他们的标准。

廖生生却高兴地像个孩子，大眼睛里水波涟涟，仿佛全班的静默和老师的沉默都是无形的嘉奖，毕竟没人批评他做错了。廖生生长得俊俏，笑起来时连左脸一大片酱红色胎记都活得像一朵鲜花。他和李然再次对视，仿佛两个春天相遇造就了灿烂夏天。从此他们常常这么密谋，同学们和老师的无比惊讶就是他们要求的唯一效果。对李然来说是贪恋骗人的乐趣，对廖生生就不一样了，他要取的是荣誉的头颅。

二。

班主任陈老师微凸的肚子靠在讲桌上。现在她只要一出现，全班便唰地齐整整闭上嘴巴，鸦雀无声。她之所以不用像以前那么喊破喉咙才能镇住全班，全靠宝宝抬高了身价。面对两个生命时，班上的学生尤其规矩，出于先天对生命的敬畏，出于长辈想当好榜样的虚荣。他们亲眼看着老师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竟自发产生了和老师一同孕育这可贵生命的错位的拥有感。

龙诗雨得白血病了，陈老师宣布噩耗时一手托着腹部，一手摁着讲桌，面色下的痛楚像是要失去自己的宝贝，她的手轻轻摩挲腹部处的衣服。需要捐款，白血病要花很多钱。

难怪龙诗雨一周没来上课，难怪李然联系不上她。龙诗雨是李然的好友，也是刘强的好友，刘强旁边空着的座位就是他特地留给龙诗雨的。他们三包揽班级成绩前三。

李然拿出了所有零花钱，刘强给得不少，廖生生也不吝啬，别的班级都积极参与捐款，不到三天，他们筹集了两万。包了一层红纸的捐款箱被刘强抱到办公室，沉甸甸的一箱钱，崭新的皱巴巴的都有，一元一百的也有。

周六上午，初二七班的同学聚集在教室前，脸色担忧地交耳低语，李然提着袋香蕉，不安地等着。谁都不知道他们将在医院里看到怎样的龙诗雨。今天班级主持去看望她，听说她已经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三天。

身后脚步声急匆匆又沉重，刘强影子般跟在陈老师身后。怒火在陈老师面颊上烧出一片红，质问时她的细框眼镜一直在颤抖，谁偷了捐款？？谁？？她依旧一手扶着腰，清点捐款时少了两千零五十，她一定要查出所以然。

学校空落落的，声音碰到冷冰冰的墙壁又折了回来。传来传去的眼神里，愤怒像个雪球越滚越大。

当然没人回应。

刘强建议，去查教室，虽然希望渺茫，但是值得一试。陈老师同意了。一查，竟然在廖生生课桌里，那一堆武侠小说兵器杂志里，不多不少刚好找出两千零五十的现金。

这不是我的钱！廖生生第一时间辩解，整张脸红成一片火烧云，胎记难辨。谁放的？！他挨个扫视全班同学，要那人自首否则他要揍他。他的双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像来自地狱好吞人的火焰。

一个耳光扇过去，陈老师的牙齿上下摩擦，手停在半空。她的呼吸声很粗。

当所有人，尤其李然，还处在震惊当中时，廖生生吼道，陈老师！不是我偷的！他好像根本不需要时间来缓解那一巴掌的疼痛与屈辱，打群架比这重的耳光他不是没挨过，他挨不得的是委屈。

今天你不准去！大概胎动，陈老师皱了一下眉头，嘴唇上的血色掉了一半，但她仍坚定地走在一群小羊前面，咬着牙同他们上了班车。

廖生生站在班车扬起的灰尘里，尾气真XX臭，他决绝地转身离开校门，朦胧的身形轮廓像远飞的老鹰。

到了医院，李然撒谎说香蕉是廖生生的心意，龙诗雨和刘强都深感意外，但随即龙诗雨露出苍白的笑，像阴天里的太阳，死白如石灰。李然心中一阵惨然。

周一例行大会，廖生生的名字还和以前一样响亮。可这次的罪名让他第一次在学校里抬不起头。以前是斗殴，显得他勇敢仗义，像个为国牺牲的烈士，现在却是小偷，卑微见不得光的恶名，被所有人唾弃鄙夷。连跟他的小弟都有两个背着他说他坏话。

一个月后龙诗雨治疗无效撒手人间。传来消息那天，初二七班教室内悲戚声哀哀不止，廖生生被一道道厌恶的目光拦在教室外，他愤然转身，趴在栅栏上点燃了一支烟。橙黄的火星在李然眸里闪烁，忽明忽暗间泪水漫上来，她的抽泣声汇入其它哭声，流向传说中的天堂。

下午放学，廖生生请她喝了一杯奶茶，吃了一袋炸土豆，三串油炸火腿肠。等李然吃撑了，悲伤也暂时止住了，她才问起他怎么突然请客。廖生生说，只有你肯相信我没偷那救命钱，不甩我白眼。你肯定也相信，我也为龙的事难过。

李然差点被半块土豆噎住，她和他的关系因为这两个相信更近了。这是告白的好时期。只不过在一家路边摊告白是不是太烟火味了？这可是初恋，理想中荡着樱花味的初恋。一口又一口，这块土豆吃下去我就告诉他我喜欢他，李然打定了注意，可直到吞下最后一块土豆，她还畏畏缩缩环视了小吃摊一圈，确定没有熟人在场后，她终于开口了，我喜欢你。

一阵风吹起了她的齐刘海。

坚定、欣喜、执着，她的目光纯粹如水，润泽了他心田干涸处，又像一把电锯，锯齿啃啮着廖生生的左胸膛，只有他知道胸口在淌血。

同桌更适合我们。廖生生没迟疑太久就断了她的幻想，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张桌子，宽如银河，无人可渡。太年轻时我们会以为好和坏界限分明，中间隔着的是悬崖。谁妄想跨越，定会粉身碎骨。其实中间的灰色地带比好和坏加起来的总面积还宽得多。可是那时候，我们不知道。

他点起了一支烟，李然任由烟味往肺里钻，任由烟味呛得她呼吸仓促。烟雾弹。她呛出了眼泪。

三。

期中考试。好几个人都在考试途中上厕所，不过廖生生去的次数最多。监考老师都知道他是全年级倒数第一，也没管。

阅卷结束后，刘强和廖生生被同时叫到办公室。

陈老师的肚子又圆润了一圈，脸上也比以前更肉乎乎，所以她教训起人没以前威严了。你们俩解释一下，为何这道英语作文题你们写得一字不差？

我，刘强支支吾吾，低着头。我不知道……

我抄的。廖生生挺直脖子，回答干脆利落。这么一本正经不打算认错的态度让陈老师很窝火。

考试严禁作弊你不知道？陈老师气得站起身，她从不想放弃班上任何一个学生，学习差无所谓，品德差就得治。

我是在厕所捡到的作文。说话时廖生生的眼睛一直水亮，就抄上了卷子。他才从不在乎能考多少分，只不过不想交白卷。他也没想过随随便便塞在厕所门缝里的纸，居然同刘强的作文雷同。

喜欢抄是吧？陈老师心口刮过一阵冷风，阴森森地给他定刑，抄五百遍。

XX刘强！廖生生骂着脏话，一拳头打中了刘强的眼睛，他根本来不及躲闪，瞬间成了熊猫眼。看他没有停下来的势头，陈老师上前想拉开两人，刚扯上廖生生手臂，就被他胳膊肘一拐，重重摔倒在地上。

一股细红的血流从陈老师两股之间流出。

救护车来了，全班蜂拥在办公室，一路跟着担架直到陈老师被送上车。

捂着左眼的受害者刘强，混混头廖生生，摔倒在地的陈老师。

所有人都仇视着廖生生，这些人的目光不算什么，伤不了他一寸皮肤。但是混在其中的李然的怨恨，却直刺他内心。疼。比一百把刀子插在心脏上还疼。太难受了，廖生生第一次害怕。

孩子当然没保住。学校安排了一位新来的大学生代陈老师上英语课。

李然看着旁边廖生生的空课桌走神，老师点名朗让她读课文。她手足无措，完全不知该读哪一段，多亏了刘强悄声提醒她才免去罚站的风险。

两周后的周一大会上，年纪主任宣布了廖生生被开除的消息。

他消失得干干净净，像雨后天空，空旷。

所以连桌子也不来收拾了？李然代劳收拾起了他的课桌，打火机、扑克牌、故事会、以及藏在抽屉最里面的图画本。

丢后面垃圾桶吧。刘强也在帮忙收拾残局，他本来不乐意，是看在李然的份上他才帮忙的。

嗯。李然嘴里答应着，却暗地里顺手把图画本塞进了自己课桌。

都画了些什么？晚上李然在房间里旋开台灯，迫不及待翻开了第一页。

灯光微黄，纸上是用中性笔勾勒的数学老师。他的脑袋和地球仪一样圆，头发被设计成了地中海形状。

第二页是陈老师。一只小天使正在亲吻她凸起的腹部。颇有西方圣母油画里的祥和气氛。

涂鸦的手笔稚嫩，随便画画而已，却可爱到让看者情不自禁微笑。

第三页是，李然。是她的侧脸，是从廖生生座位才能看到的那个方向的侧脸，画上右耳的那颗小黑痣，爬上了李然的心头。她捧着那副画睡觉，嘴一直保持微笑，如一弯不沉的新月。连梦里她都是睡在月亮弯弯里，那砍月桂树的人很像廖生生。

四．

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譬如混混头廖生生暗恋好学生李然。

开学第一天放学后他扬起了铮铮铁拳，学习委员刘强被堵在窄巷道，他只得用猩红的线绞刑了自己的名字，在座位安排表上，把李然的同桌一位出卖给了他的胆怯和另一人的少年莽。

后来被开除，廖生生厮混的地盘还在学校一带，他常坐在卖炸土豆的小摊位那里，和老板娘有一嘴没一嘴的闲扯。

李然同刘强一起出了校门，有说有笑。见他们往小摊的方向来，廖生生立马绕到摊位后面的一堵墙后，侧耳贴在砖头上。

不是还有一位吗？大半年都没见了。老板娘和他们熟识，不禁纳闷那位皮肤生得雪白的姑娘怎么没和他们在一起。自然指的是龙诗雨。

两人道明了缘故，老板娘一阵唏嘘，笑容也从脸上掉落。

其实我一直不相信是他偷了钱，李然咬了块土豆。

他那种混混你也信得过？刘强的吃相不雅观，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别说这个了，再不吃凉了味道就没那么好了。

墙后廖生生捏紧了拳头，这臭小子。

李然不再说话，闷头继续吃。把她为廖生生的辩解都嚼碎咽进肚子。

末了，刘强掏出一张纸递给李然擦嘴。打算起身时，他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盆皮氏蓝石莲，送你。

好端端的送我这干嘛？李然一头雾水。

上次你不是说想种一盆多肉吗？刘强很诚恳。

其实，李然当时一时兴起而已，她早忘了这回事。但她还是接过来，道了声谢。

你，你，刘强结结巴巴，涨红了脸。

你可以当我的女朋友吗？

……

……

……

装多肉的陶盆开始发热，紧接着滚烫起来，李然不得不把它重新放回刘强手中。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于是什么都没有说，抓起板凳上的书包要走人。刘强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突然墙壁后一个黑色人影冲出来，一脚踹开了刘强，多肉应声而落，摔成几部分，根须赤裸在外，抓不住离散的沙土。

她是我的女朋友。廖生生的手正好覆盖在刚才刘强拉住的位置，热流从这里源源不断流出，廖生生和李然的耳根子都红得一塌糊涂，六月的太阳和他们比都得认输。

还有我再说一次，钱不是我偷的。廖生生重重说出了后六个字。刘强爬起来，走为上策。

几个灵性的小弟不知从哪些旯旮冒出来，弯腰叫了声大嫂吓得李然忙点头。

他就一直那么拉着她，步行去了水果店。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香蕉？李然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软了一个度。

廖生生又扯下一根塑料袋挑上一样多的香蕉。本来我是买给陈老师的。

突然李然就觉得手中两斤重的香蕉有两百斤沉。

陈老师躺床上笑着迎接两人的来访。她仍然关心廖生生，劝他不要再当混混。

廖生生傻笑不说话。

当晚送李然到家门口时，他摁住她双肩，在她眉间亲了一口。

一日情侣结束。回家吧回家吧，当今天没遇见我。廖生生苦笑，他身后的月亮躲进了云里。

李然不答应，倔强地死死抱住他。蝉鸣和风声突然热闹起来。

自那晚以后，廖生生隐形了。街头巷尾、土豆小吃摊，都没人看到他的身影。唯一能每周见到他的人，只有陈老师。

五．

世界上我们不知道的事多着呢，譬如刘强掩藏的秘密。

在抱捐款箱回办公室的路上，他去了一趟厕所，顺手拿出两千零五十，后来夹在了廖生生的杂志中。

期中考试。他跟在廖生生身后去上厕所。等他关上门，刘强把早就抄写好的英语作文从门下递给他。廖生生还以为是小弟给他的，说了句谢了兄弟却没有听到回应。

在皮氏蓝石莲被扔到地上后，刘强回家大哭了一场。抽屉里他早就写好的，准备日后送给李然的六封情书全被烧毁。火灭，泪断。

喜欢这件事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狂热地学习，甚至有两次考试成绩超过了稳居第一的李然。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总是过得匆匆。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红火的年味，寒假就过去了。

初三下学期的苦战即将开始。

第一天上课前，教室里同学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刘强埋头专心写卡片，他准备放它到果篮里。

咳咳。

门口有人来了。

是陈老师。大家欢呼雀跃，欢迎班主任的回归。

雪花、金粉纷纷落到陈老师头发上，她像梦幻王国走来的王后。

没人料到她进来时身后跟着另一个人。

廖生生。

欢呼声立马刹住车，惊愕之余没人说话，连雪花也没人喷了。李然在等陈老师解惑。

让我们一起欢迎廖生生同学回来。陈老师瘦多了，但声音还是那么响亮。

李然带头鼓掌，可掌声稀疏，像下错了地方的几滴雨。

刘强代表全班提着果篮上台，他朗读了自己写的一篇致辞，末尾一句是：欢迎我们最亲爱的班主任回家！

只字未提廖生生。

全班自发鼓掌，热烈澎湃，金粉在教室里飞舞。

重回讲台上的陈老师谢过大家，再次隆重地重复了一遍廖生生同学重回班级，希望大家帮助他。李然被陈老师点名，优生帮差生，以后廖生生的学业大事都托付给了她。另外，班级委员大换血，既是学习委员又是英语课代表的刘强被革职，英语课代表的职务归了廖生生，学习委员的官帽戴在李然头上。

陈老师其实并不知道刘强的秘密，她只是凭借天生的第六感办事。

廖生生又重回了那个座位。

好久不见，李然先开口。

廖生生从课桌底下递过去两根香蕉，好久不见，这是给你的。

我们还是同桌。李然嗓音有些涩。她想继续问，欲言又止。

熬过了一天的课，放学前廖生生递给了她一张纸条：

你还是我的女朋友。

这一学期，每个人都拼尽全力。

中考结束。

全班只有刘强和李然能进市里的重点尖子班。

廖生生考得差，勉强能和李然进同一所高中。

烧烤摊旁，几个小弟正在陪老大喝酒，五六个空啤酒瓶被随意丢在地上。

突然有鞋子压扁啤酒易拉罐，谁的脚步声正越来越走近。

喝喝喝！廖生生七分醉，眼神迷离，完全沉浸在酒精造成的幻觉世界里。他才不愿现在清醒。

李然空降，小弟们和廖生生都措手不及。问好之后小弟们撤得一个不剩。

坐下后，李然拿起一罐，要打开喝。被廖生生拦下了。

我们分手，别拖累你。廖生生仰头猛灌，咕噜咕噜下肚半瓶酒。

李然还是当年那个李然，她不答应。

后来怎样廖生生不记得了。醒来时他躺在床上。

咕咚。短信提示音。

是李然发来的：不管上不上学，你都是我男朋友。

怎么这么能死缠烂打，廖生生笑出了眼泪。

窗外阳光射进来，希望又开始游走人间，驱赶乌云。

他回复：那么女朋友，下一次给我补习功课是什么时候？

灿烂的七

2019.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