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是我二姨的女儿,我的二姐,母亲说她大概比我大两岁,或是一岁,但她跟我说她和我是同一年出生的。
我有个亲弟弟,我在家中排老大,家长经常教育我,姐姐不管做什么都要让着弟弟,可我偏不喜欢让着弟弟,因此少免不了挨打。我的卧室靠着窗户,夜晚躺着的时候,我时常望着北山上的星星许愿:我想有个姐姐。
愿望终于灵验了。
我对姐姐的概念始于与她的第一次相识,那是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妈带她来家里玩。见到她的时候,她的个子跟我一般高,凸出的锁骨像小丘壑,忽迷忽现,一件白色夏季校服像挂在肩膀上似的,两颧上有些许雀斑,刘海长短不一,也似乎几天都没有洗过了。她跟我一样性格内向,见着生人不会主动说话,吃过饭后,我和弟弟玩跳皮筋,她不过来,只是远远看着我们玩。她走后,我跟妈妈打探她的消息,比我大一岁,我的表姐,我问学习好么,妈说很一般。
那天她走后,我的发夹又少了一对,我弟弟又不跟我打招呼就拿我东西了,我气着去找我弟弟算账。
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我转学和她在同一所学校了,那天中午吃饭,下课晚了些,到饭堂的时候,我的饭不知道被谁端走了。那时学生都是从自己家里端饭去学校蒸,饭被端走就意味着没有饭吃。我很无助,连饭盒都找不回来了,我回到教室,抑制住饥饿看书写题。我埋头的时候,胳膊被谁轻轻推了一下,我抬头,是姐姐,她问我为什么不吃饭,我不说话,那时小孩子之间特别流行打小报告,不知道是谁把我饭被弄丢的事告诉她了。她把饭盒给我,让我吃,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了勺子,那天中午我们就一起在走廊吃完了一盒饭。
后来我们就熟络了,放学一起回家,再后来,我让她来我家玩,她欣然同意了。我爸妈一向待人好,来了之后也很热情款待她。我们仨一起玩得很好。
我们一连玩了五天,恍然不知时间倏忽,第六日清晨我俩被一阵大骂声吵醒:
那个不知道归家的东西,我哪里对她不好,饭煮了给她吃,碗都不用洗,她倒好,肥皂掉水盆里都不知道捡起来,都泡烂了,浪费我几块钱……她闻声倏地坐起下了床,我紧跟上去。
楼下,她怔怔地杵在奶奶旁边,爸妈就劝说奶奶心放宽一点,说吃了饭就送她回去。吃过饭后,天刚好下雨了,但奶奶说什么都要带她回去,我递给她一把伞,意味着我们还会有联系,我暗喜。
她走后,我发现我的头绳不见了。
几日后,我借着去拿回伞的机会,去找姐姐,我妈同意了。到了她家,她带我到她的卧室玩,昏暗的房间内,我好奇地看着她的每一件东西,直到发现盒子里的发夹,这不是我的么!还有头绳。我顿了几秒,心失望透了。姐姐仍然很热情,还给我看其他东西,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想远远离开她。我拿了伞,说要回去了,她不舍,说我走后,就再也没人陪她玩了,她整日被奶奶锁在屋子里,哪里也不能去,她拉住我,说再一起玩会儿。我有点可怜她了,就一起又玩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就这样,以为以后联系会很少了。
02.
某日,我在楼下听到了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我的瞳孔瞬间放大几倍,我咚咚下楼,没错,是姐姐。一个多月不见,她似乎更瘦了,脸色也枯槁憔悴,总让我想起秋天里枯黄的玉米梗。她静静地坐在桌子旁边吃饭,见了我脸色似乎好看了许多。
尽管这样,我却从来不曾叫过她一声姐姐,她也不叫我妹妹,二姨和姨夫从她3岁起就出去打工了,基本一年回来一次,没有玩伴,奶奶怕她到处乱跑,将她锁在楼上,自己则每日坐在院子里的屋檐下打盹。院子也是空的,二十一世纪初的时候,农村经济并不景气,家家户户举家迁移至打工处,屋子门前每到夏天热闹的季节时,就有淹没膝盖的杂草。
下午我们一起出去放牛,我以为她是跟她奶奶打好招呼才出来的,因为她跟我爸妈就是这么说的,但她告诉我她是偷偷跑出来的。我问怎么出来的,她说她的窗户连着厨房的屋顶,她就从窗户翻出来踩过瓦片溜出来了。她还说自己踩瓦片的时候不小心将屋顶踩了一个大窟窿,瓦片刚好砸到灶台碎了一地,奶奶听见了,她就更快速地跑,害怕被抓回去。说完,她似乎有点得意,“噗嗤”一声笑了。
我有点害怕,觉得她踩破屋顶这事被奶奶知道了迟早会被暴打一顿,却惊问道:“你不怕摔着么,太危险了。”“不怕,我胆大,我就是不想回去。”
又不知说什么的好,只小心提防着我的东西,她来了,我就提前把自己的东西藏好。
第二日,她的奶奶再次找到她,在我们面前说了很多她在家不听话的事,还拿我作表率,“你看看小辉多规矩,从不乱跑,我真没见过还有你这么不听话的。”
那日过后,我们再无相见。
五年级的时候我去了乡中心校,她上四年级。有一天我走路回家,刚好在路
上再次遇见了她。她还是那么瘦,若没人倚靠,风大些,真能将她吹倒。我们有一段路很顺,我和她并肩走在一起,她身旁多了一个小伙伴,我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路上,相互过问了对方,明显已经少了之前的那种亲密了。
我本以为她仍会和我同校,我的心里还是有一点期盼的。
不知道为什么,下学期的时候二姨突然关心起她来了,要将她接到自己打工的地方去。走的时候,她奶奶挺舍不得的,说什么也不同意二姨将她带走,无奈二姨把她的弟弟送给她奶奶带,这才带走了她。她弟弟那年刚好4岁。第二年,二姨又成功带走了她弟弟,一家人团圆了。这也许是二姨心生的一计,有人说,两个孩子走后,奶奶更是很少与人说话,每次上街路过我们家,自己埋头走过,也从不看我们一眼。
我向妈妈打听姐的消息,还给他俩写了信。一个多月收到回信,她在信里说
她过得很好,上五年级,已经开始学英语了。弟弟也很好,学习很不错。
六年级的时候,我忙着小考,便很少打听无关学习的事情了。
以为就这样,我们的人生会按照正常的轨道运作下去。初一伊始,我听闻姐姐失踪了,已经找了快半个月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天空犹如一个闷雷在我头顶炸开,差点让我晕乎倒地。我向妈妈打听,怎么失踪的,好端端的怎么会失踪呢!我满脑子都是六年级第一次走出大山,去往市里看到的隐天蔽日的高楼大厦和让人恐慌不及的十字路口,心想:她和我一样,没去过大城市,她会迷路,看见硕大的十字路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她也会惶恐。
03.
2012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朋友转学的离开,学校门前有个叛逆少年被人殴打致死,某些小巷千万不要穿行,不管男女。夏天的河边也是去不得的,水里也有鬼,吃了很多小孩子……总之,时间久了,我竟忘记了她的存在,反正人的生活都要持续下去的,不论好坏。
弹指一挥间,我每年都会打听姐姐找到没有的消息。那时黄昏后,我总看见排着人字行的大雁在天空飞行,又有掉队的孤雁,发出凄凄鸣叫,此情此景总让我想起那位单薄瘦弱的女孩子。雁飞走了,云朵依然在。
听二姨说,她是和家人晚饭后出门遛弯的时候走丢的,人海茫茫,那日不见了她的踪影。消息一出,家里人都炸开锅了,所有人都联系帮忙寻找,没日没夜地找。她们说去过的公园,大大小小的饭店都找遍了,也花钱报了警,警方也帮忙找,每年都在寻找,未果,但一直都没有放弃。
此消息传到奶奶那里了,奶奶便责怪所有人没有看守住她,还说当年就不应该把姐姐给他们,连个人都看不住。那些不好的想法便浮出奶奶脑海,也流传着各种说法,说她被卖掉了,被杀害了,连尸体也找不到了,或许早已嫁作人妻,过着柴米油盐的人间平凡日子。总之,没有一个好猜想。我知道也许我没有姐姐了,弟弟也没有姐姐了。二姨家里矛盾也更多,她的两个弟弟在她失踪后也比以前懂事了很多。
就这样过了五年,我已是高中生了。不出意外,她应该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也上高中,我时常这样想着,生活对可亲可爱的人是善良的。
这五年来,家里人每年都会打听她的消息,她一直都活在我们的记忆里。
我上高中后,家里就是我一个人了,弟弟寄宿在大姑家,为了支撑我和弟弟的教育经费,爸妈都出门打工去了,我差不多就一个月回次家,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弟弟,打听弟弟的学习情况。弟弟上初中后,也开始叛逆了,晚上在宿舍和几个同学一起打着电筒玩扑克牌被查班的老师发现了,第二天在升旗仪式后被全校通报。
“丢死人了,你看看你,做事之前咋不想后果呢?”吃饭时,我没好气地问我弟弟,我弟弟恹恹的不说话。“你还想考高中么,听说你回家不写作业,是真的么?”我弟弟仍然不说话,我说多一点,他就自己走开了。我走时,弟弟问我,爸妈啥时候回来?我说不一直都是过年么,回来我们又没钱用。
回家后,家里到处蒙了灰,角落里全是蜘蛛网,回家后免不了大扫除一次,我做了饭,一个人吃着总觉得没有味道,因而多加了些佐料,当晚胃疼到在床上辗转反侧,整宿未眠。人在睡不着的时候,总会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我又想起了她,我的姐姐。
高二过年那会儿,爸妈回来了,弟弟开心得不得了。虽然心思仍不在学习上,至少人却是活泼了很多。我们吃团圆饭的时候,爸爸突然冲进家门,脸上带着惊乍的表情,像王熙凤那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你姐找到了!冬日里的一抹暖阳一下就照进我心里了,我赶紧打听:在哪儿找到的呀?当年是怎么走散的?这几年她怎么过来的呀?现在在干嘛呢?父亲一一回答了我。
姐姐当年走散后被福利院收养了,二姨夫在网上浏览资料的时候,发现了她的消息,赶紧联系了福利院。听说一家人在福利院门口接她回家的时候,全家人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见面后,一家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也喜上眉梢,找到了就很好了,这些年来,她没有吃苦,也在上学,一直都在上小学。她个子和我一样,不高,加之瘦瘦的,谁也不信她已是18岁的人了,看上去顶多就13岁的样子。我的欢喜已掩盖我的理智,不去思考这件事的蹊跷。
04.
那时我相信她是自己走散的,因为她学习一直不好,人也傻傻的,别人让她做啥就做啥,也总吃亏挨打,不长记性。当年还有小偷小摸的习惯,这些我都是记得的。
高三过年那会儿,我俩见着了。她比以前胖了很多,准确说,能看得出她已是成年的年纪了。她依旧不和不认识的人说话,连外婆都不喊一声,见着我了,也不说话,只是她的眼神里有些许熟人的眼光。家在四川,回家后,也是我们五年后第一次见面,她不管和谁都说着普通话,外婆一句也没听懂。
当天吃过午饭后,二姨不停地骂她,声音很大,不管她做了什么稍微不对的事,二姨都会对她破口大骂,并随时在她头上敲一拳头。“你今天不说清楚那50块钱怎么花掉的,小心我吊着你打”,二姨对她说,并伴着飞沫喷出。她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听到“记不得了记不得了”。二姨仍不罢休,折腾了三个多小时,才安静下来,那50块钱还是下落不明。二姨说她买双袜子,给她20元钱,袜子也就5块钱一双,她拿了袜子便走了,钱都没找回来。这次的50块钱估计也是这么没的。
我在火炉旁玩手机顿了顿,原来她还是那么傻。
过一会后,我妈轻轻凑近她,问她还记得自己不,她说记得,我妈又问还记得我不?她说有一点印象,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过的。还好,不枉费我惦记她那么几年。晚上,我妈说看看我俩谁更高,我俩站在一块比了下身高,她比我高一个帽帽头,大概两厘米。外婆则在一旁乐呵呵地笑了。
晚上我们坐在火炉旁边,有姨娘问她多大了,她说18了,姨娘说给她介绍个男朋友好不好,她问:男朋友是什么?姨娘不好解释就说好看的男孩子,能一起生活的那种,也有婆婆。她不回答,再问就是婆婆是什么?
傻,怪不得会走丢。连男朋友都不知道是啥,我无语到不想和她说话。
趁电视节目打广告之余,我走到阳台上,她也出来了,并主动问我有QQ吗,我说有,我们就加了QQ,顺便在阳台上聊了会儿天。
和她聊天之余,我发现她思路很清晰,并不是傻到啥也没意识,但买双袜子给几十块钱的傻事,一般正常人很难做的出来。她还悄咪咪地给我看一个男孩子的照片,问我帅否,我说还行,她便再给我看更多的照片,包括她自己的。
我抬头,恍惚间,觉得她其实并不傻的。
第二日,我们各自分道扬镳了,她说她要去福建打工了,在办身份证。我说我快高考了,“那以后有机会再见”,她笑着对我说,是一个青春女孩该有的阳光与乐观的样子。
晚上睡觉前我躺在床上,点开她的QQ头像,看了她的空间,除了有点非主流的说说以外,引起我注意的是她与她朋友在空间说说里的对话,意思是说羡慕朋友还在上学并鼓励朋友多读书,自己则经常漂泊,居无定所。
她加了我和弟弟的QQ,原来她都记得的。当年走散的事的原因也都真相大白了。她故意隐姓埋名,进福利院的时候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福利院收养了她,不知道她的年龄,也不知道她的所有信息,最后能找到她,听说是某日她突然自己找到福利院照顾她们的姐姐说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想起了自己的家在哪里了,她的信息才发布到网上,也就有机会找到了她。
仔细想来,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回来后,二姨对她仍然是动不动便破口大骂,什么猪狗都可以用来形容她。她就是不说话,挨打了也不还手。我们即使加了QQ,也很少联系,过年时,她会给我和弟弟发个小红包并祝我和弟弟新年快乐。
05.
我上大一的时候,她又跑了。听二姨说进了一个传销组织,准备把自己的弟弟也带进去,刚好被二姨俩给发现了,并把她弟弟带了回来,没收了身份证,从此死死将她弟弟控制在身边。爸妈、以及她弟弟多次跟我说,用我的QQ号给她发信息,问她在哪儿,但永远没有回应。偶尔刷到动态,是她与一个男孩子在一起的照片,酒吧、天台,还有她与那个男孩子在一起说的甜言蜜语的聊天截图。
知道她过得还好,有人爱着她,照顾她,我便长舒一口气。
过了些日子,听说她已经和人结婚了,男方住在离我们不远处,就在隔壁村。
而此时二姨已经气到不行了,“我没这个女儿,她让我们操碎了心。”二姨夫说完,我已明显感受到我们都已恍惚经年,母亲洗头时也总说自己总爱掉头发,其中不止一两根白发。
又到了一年一度过年的日子了,家人亲戚都回来了,所有亲戚聚在一起,两桌子是不够的。去二姨家团圆,厨房里除了二姨和奶奶,还有一个和我个子一般高的女孩子在来回晃动,身影熟悉。我凑上去,果然是姐!我惊喜着要帮二姨打手,便问她啥时候回来的,她说已经回来十多天了。我们一起做饭,吃过饭后,一起玩游戏。
我不再打听她为什么离家的消息了,并且听说她已经当妈妈了。我问孩子呢?她说抱给别人了,换了2万块钱。
我愣住了,我姐真的是傻子!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翌日去外婆家拜年的时候,我与她走在水泥路上,我还是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自己生的孩子要给别人!
她的解释是自己养不活,对象和自己商量着就把他给别人了。拿来的两万块钱也快用完了。我低着头觉得无语至极。我问她生孩子是什么感受,她说感觉自己快死了,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我问她对象对她怎么样,是真的爱她吗?
她说是的,对象对她很好,从不骂她,更不打她,虽然傻着跟人一起干坏事,她猛然回头看着我说:“他真的没有做坏事,他是被他朋友坑进去的,他也不明白怎么就犯法了,被判了一年”。我依旧不知道说什么好,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她说经历了很多,等她对象出狱,他们就开始重新生活,好好挣钱,有一个好的家庭。她还跟他写了很多信,只是他的信需要一个月才能邮寄到她这里。
我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叹了口气,又望向远方起伏的山脉,此时正白云袅袅,重叠的云朵间,几个山帽儿忽隐忽现,也许太阳一出来,山间大雾消散,道路也就清晰明了了。转完路,回去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老人和一个小男孩在门前依偎,老人把孩子搂在怀里,咿咿呀呀教孩子唱着童谣,沙哑的,清纯的,模糊不清。我心头一阵发酸,加快脚步离开了那里。
前不久,姐姐发来消息,说那天就是她的生日,我趁机问她今年多大,她说22,刚好比我大一岁。
我们不是公主,但有的女孩子连梦也没有。随着国家经济的发展,农村经济也出现好转,但留守儿童成长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原生家庭,落后的教育和观念,还有缺乏的沟通与陪伴,使他们成为同一片蓝天下不同境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