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系彼岸,万物入襟怀。花叶永不见,生错两世开。
作者:仲念念
-01-
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是在初二那年的盛夏,那年的北方小城格外闷热,人心也格外躁动。
你知道吗,年少时的我像极了一只冲出栅栏的猪,也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总是有一大堆的人生主张,不喜各种条条框框。
每当知了在教室外面叽叽喳喳的叫着时,我就在想如何逃出教室,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天南地北的胡吃海喝,四处流浪。
没人懂我,自然也没人理我。甚至为了治我,尹老师将班上新转来的那个女生,做了我的同桌。
老师说,你太闹腾了,她又过分安静。你们俩就像一根藤上的双生花,希望你能感染到她。
老实说,我真的对她毫无好感,感觉她就是我的对立面,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一天到晚都阴沉着脸。在我当时看来,黛玉葬花般的忧郁,只应该出现在书本里。
我依旧没完没了的疯闹,大声说话大声笑。但渐渐的,我就感觉很挫败,因为她从来都不曾真的看过我一眼。
你知道吗,她不怒也不笑,完全没有表情。她过分的安静,经常使我想到一个人之将死的人。
你看,我对她完全没有任何影响,我的张牙舞爪在她的面前,是多么的可笑。
-02-
那时候的我又怎会想到她波澜不惊的性子里,藏着一个多大的世界,以及一颗多么寂寥的内心。只是越发的确定,她是一个怪人,而且是一个我不喜欢的怪人。
虽然我跟她坐在一起,但是却完全没有任何交集。老实说,她会冲着我发火,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而且只是因为,我碰掉了她那本薄荷绿的笔记本。
那天课间,我跟后桌的男生用书扔着玩,是不小心才碰掉的。从里面飞出了几张几近泛黄的老照片,我想应该是她的妈妈和婴儿时期的她吧。因为照片上那个没有表情的女人的脸,像极了现在的她。
她瞪大眼睛,茫然无措又怒气冲冲的看着我,慢慢的吐出七个字,恶狠狠的说:“仲念念,你真可怜。”
对,就是这样一个眼神,我竟然想到了杀气。
气氛格外尴尬,我感觉很没有面子,就大声回她,说:
“你瞪什么瞪啊,就你眼睛大是吧,我又不是故意碰掉的,一个破笔记本,有什么了不起。”
说着我就弯腰捡起来,原本是想“啪”一声,很帅气的丢在她桌子上,可是没想到我刚弯下腰去,她就猛一下的站起,一把把我推倒到地下,力气特别大,大到我直接懵了。
就是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我瞥见了她笔记本里面赫然写着的大字,
“谁会站在远方的田野,为你谱写一曲曼珠沙华。”
这排字的旁边,是散落一地的老照片,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有些悲凉。
她哭了,抱着她的笔记本,哭的很凶。
于是我再也没有了脾气,甚至有种深深的自责,也许,我才是一个真正令人生厌的恶人吧。
-03-
从那以后,我与她再也没有说过话。但是却不在那么讨厌她,甚至开始心疼她。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亲爱的曼珠沙华。只是那时候的我尚且不知道,你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彼岸花”。
想来,应该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将自己封锁起来,遗世而独立吧。她如今的孑然一身,必定曾在人群中深陷窘迫,或在阳光下公然灼伤。我承认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但在死亡之前,每个人最终都会上岸。
但是她没有,她再也没有上过岸。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清晨,雪花在教室外面放肆的开放着,挥洒着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的躁动的青春。教室的玻璃上铺满了寒气,渐渐地变成小水珠,流下来,就像一行清泪。
大家都在书声琅琅,唯独我在昏昏欲睡。就在我半睡半醒之间,看到我旁边那个娇小的身影,唰的一下晕倒在地下。
是的,是她,她晕倒了。
我瞬间清醒,紧张到两腿发软,一边发抖一边大声的叫,“老师,老师,快来,老师她晕倒了,快救救她,救救她。”
喊着喊着我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哭,大概是很怕吧。
班里高个子的男生背着她下楼往医院跑,我一路跟着一路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冰,脸惨白,嘴唇发紫。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真的,那感觉就像看着一朵盛开的花,逐渐凋零,心疼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她被送去急救室抢救,我在门外焦急的等待,一边等,手心一边冒汗。
老师先让其他的同学回去,我是班长,于是被留了下来。我和老师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沉默着,不发一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雪停了。于是我想,此时银装素裹的世界,一定遮掩了许多不可诉说的秘密,并且包容了许多曾经受伤的心灵吧。
我说,“老师你看,雪停了。”
我侧身趴在长椅上看着窗外,过了良久,尹老师才慢慢的开口,
“对啊,雪停了,但是很快,这世界就会少一个看雪的人了。”
说完这句话,老师哭了。我大概猜到了什么,心里堵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其实我不是没有察觉,她自从转来班上以后,从不与人说话,从不参加集体活动,从不上体育课,从不做早操,从不...
我不敢在往下想了,能做的只有望着窗外的白雪皑皑,流下泪来。
“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一直都是一个人。她妈妈有先天性心脏病,生下她以后就去世了,他爸爸又娶了一个妈妈,但是她却从不跟爸爸说一句话。一直跟着奶奶,但是前两年,她奶奶为了救她,一把将她推开,自己却倒在了车轮下,也去世了。我对不起她,也许有些事一生都无法弥补吧,她也许一生都不会原谅我,但我只想在有生之年,给她最好的。于是,我把她接到了我的身边。”
老师看着远方的地平线,幽幽的吐出这些话来。
“尹老师你...原来你...”
惊讶的几乎说不出话。
“对,我是她的爸爸。”
他慢慢的说,熄灭了手里的烟。
我什么都没说,或者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很怕,真的,从来都没有那么怕过,怕一个人离开,怕她再也看不到眼前的白雪皑皑,以及两个因害怕失去她而失声痛哭的人。
“老师,你别哭,我们一定可以救她的,她一定会没事的,一定。”
老师没有在说什么,看着远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我竟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
-04-
她醒的时候,天已近黄昏。
老师出去帮我们买吃的,我走进房间里,蹲在地上,握着她的手,安静的哭。
我哭,她也哭。
哭着哭着,就笑了。
她说,“你一向骄傲,不要跟我一样,会令人讨厌的。不要哭,这不像你。”
听她这么说,我哭的更凶了,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啊,对不起。亲爱的尹小姐,你可不可以原谅我,我所有的张牙舞爪都来自于内心的不自信,所有的嚣张跋扈也不过是空穴来风,我把自己活得像一个刺猬,也不过是不想他人触及内心那颗一碰即碎的自尊心...
我羡慕你,你可以把自己伪装的那么好,而我却不能。我宁愿把自己裸露在阳光下,任世人践踏,也不愿躲在阴暗的角落,独自腐烂,一言不发。说到底,我才是最懦弱的那一个啊。
她没有再说什么,用手轻轻的抚摸着我的脊背,眼神温柔,像一汪水。
每一个内向且孤独的孩子,都是被上帝遗忘的明珠吧,他们活得小心翼翼,看似波澜不惊的内心其实无比挣扎。
也是在那一秒,我默默的跟自己说,有生之前,我要陪她看尽世间繁华,无论我们是不是一棵藤上的双生花,我都要穷尽一生,陪着她。
出院以后,她依旧很安静,我依旧很闹腾。
只是她会对我笑了,只要她笑,我就很安心,这就够了。
只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那年寒假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大家都说,她转学了,他爸爸把她送到了荷兰,那是一个布满风车的温暖的国家。
我不信,我偷偷地跑去找尹老师,尹老师什么都不说,我再问,他眼泪就来了。
我怕极了,目光呆滞的看着他,满眼绝望。对,是绝望,这种绝望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啊,是尹老师!那天在医院,他...
我不敢往下想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流。尹老师依旧不说话,慢慢的从他的书柜里,拿出一个带有薄荷绿封面的笔记本,递给我,说,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你拿着。
我颤颤巍巍的接过来,薄荷绿,对,这就是曾经我碰掉的那一本。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疯了一般的抱着笔记本,跑了出去。
我一个人在操场上,一圈一圈的跑,跑到筋疲力尽,跑到天都黑了,人心也死了...
于是我伸开四肢,平躺在操场上,任眼泪流进耳朵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望着头顶的天空,无助的想要睡去。
亲爱的曼珠沙华,你知道吗,那是寒假过后初三的第一个学期。那时候春天就要来了,柳树刚泛出新芽,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陪着我的,只有她的那本薄荷绿笔记本,以及扉页上赫然写着的那句,
“谁站在远方的田野,为你谱写一曲曼珠沙华。”
-05-
她走了以后,我就变成了她。
我很少再说话,终日里躲在无人注意的小角落,拿着她的笔记本,写后来遇到的人,遇到的故事。
每个故事的开头,我都会写一句,亲爱的曼珠沙华。
因为我知道你就是我跟她之间的那个摆渡人,你会将我的故事和对她的思念带到彼岸,告诉她,我很爱她,我一直都在想念她。
而你也会告诉我,她已经在彼岸开满了花。花开遍野之时,就是她回来看我之日。她一定会选出一朵最妖艳也最温暖的花,轻轻的嵌入我的头发,跟我说,你是曼珠,我是沙华,花叶虽永不相见,却永远彼此温暖。
后来我真的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做《亲爱的曼珠沙华》。
但是后来遗失了,未出版便已溺死,多像一个笑话。与其说是一本书,倒不如说是满满的少女心事。
毕竟那年的我,只有15岁。而你,永远都15岁。
再后来,我爸妈帮我转了学。我遇到了很多人,但是他们都不像她。也发生了很多的故事,也都不是她。
高中毕业,我来到了南方读大学。从此北方的那个小城,就变成了记忆里的一个梦。
如今,我23岁了。
亲爱的曼珠沙华,这多不公平啊。在我几近老去的青春年华里,却始终如一的想念少女模样的15岁的她。
其实我应该嫉妒她的不是吗,她永远都是一副少女的模样,永远都心地纯良。不像我,在大浪淘沙的社会背景下,变得世故,变得圆滑,她永远都是她,但是有时候,我却不是我了。
这多难过啊,你说是吗。
于是,我满怀心事的趴在办公桌上,任自己一泻千里的难过,然后慢慢的站起身,走到公司的阳台上,蹲在地下看映入眼帘的满满的花。
摸着一盆绿色的植物,它长着细细长长的叶子,一簇一簇的,格外讨喜。然后贴心的男同事走过来,轻轻的说,“你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吗?”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喜欢她。
他说,“她叫彼岸花,也叫曼珠沙华。不过在广州,应该不会开花的,这里炎热又多雨,冬天也不太冷...”
-06-
彼岸花,彼岸花,彼岸花...
亲爱的曼珠沙华,原来你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彼岸花”。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明白了她当初为什么在笔记本上写着,谁站在远方的田野,为你谱写一曲曼珠沙华。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会与我们生生的站成岸,她知道她将暂别世间,知道自己短暂的绽放,只是匆匆路过的风景线。
于是我在百度输入,曼珠沙华,上面写着,花语:花开花落,叶绽花萎,隔海相望,永生永世,不得相见。
我瘫在椅子里,铺天盖地的自责,但是却没有再难过。
是的,彼岸花在广州不会开花。但那又怎么样呢?我知道她在彼岸,早已花开遍野,我怀念她,羡慕她,甚至嫉妒她。
她一点都不孤单不是吗。我虽在世间,却从不曾花开,而15岁便已花开遍野的她永远都不会懂得,23岁得我,是如何的苟延残喘。
所以啊,亲爱的曼珠沙华。你一定要转告她,让她尽管开花,因为只要开花,就有人羡慕她,嫉妒她,并且深深的想念她。
活着本就不易,唯有死亡,方能永生。而在死亡之前,我会在远方的田野,为她谱写一曲曼珠沙华。
对了,我一直忘了跟你说,她的名字叫尹曼华。亲爱的曼珠沙华,你看,她多像你啊。她就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