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说什么。在南国,在有人打工的地方,在每一个初出远门的打工妹心上,哪一个没有背井离乡远离亲人的寂寞呢,哪一个不渴望被人关爱呢,哪一个不是沾着一点雨露就舍生忘死地奉献呢?
在打工的飘零世界里,往往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一个动作,都会被发酵,放大,演绎成无限的深情。没有父母与亲人在身旁,有情饮水饱,在少男少女的心中,谁对自己好,谁就胜似亲人,只要有人陪,就是快乐与幸福的。
那时的他们,不需要理智,只需要情感,不理会现实,只抓住眼前,在青春的潮中彻夜狂欢。
等到年岁长些,经的事历的人多些,眼光盯得远些,懵懂的情感被赤裸裸的现实反复碾压过后,或者故作无情忍痛割舍,或者如大梦方觉绝情远去,这才在生活面前作鸟兽散,搅起一地狼烟。
草坪有啾啾的虫鸣,有人低低地咳嗽,有强抑着的呻吟,一种缠绵的气息在暗夜中静静地流淌。无数种浪漫日复一日地在这儿上演,无数种遗憾反反复复在这儿发生。有人欢喜,有人哭泣,有人生爱,有人遗恨,有人不悲不喜,静静转过身去。
宿舍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有人孤独地睡去,有人欢欣着不肯睡去。天上有一颗流星,向西滑去,来不及细看就没了。
明天还要上班,我站了起来,拍拍屁股。春凤却又伏下头去。
时间真不早了,我蹲了下来,用胳膊碰了碰她的腿。她像从梦中惊醒,猛然抬起头来。
走吧,太晚了。
春凤向我伸出了手。我匆匆向四周看了一下,黑乎乎的,应该没什么人了。我伸出了手,握住她的巴掌,然后一使劲,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我要走,春凤却立住不动,手抓得紧紧的。我的心突突地跳,脑门子烫得厉害。我慢慢伸出另一只手,压在她的手上,明明想要握紧,却不由自主轻轻地扳动着,她有些细细的抵御,但,终于还是松开了。
秋心,哦,春凤,去睡吧。
春凤离我近了些,呼吸喷到我脸上,热促促的。
好,你就叫我秋心吧,只你一个人叫就好。春凤死了。她定住了,宿舍反射的一点灯光在她眼中不安分地跳动,还是慢慢黯淡了下去。
春凤,去睡吧。我重复着。
春凤一听,似被人推了一下,立即转身,双手捂住眼,向西北方向的一幢楼走去。
好的,春凤去睡,哥,你也去。这几个字顺着风向我吹来,带着凉意,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我头脑一片空白,踉跄着向宿舍走去。出了草坪,我一抬头,对面的二楼,一处窗户还亮着灯,粉红的窗外显出一片温馨。
这种窗帘属于文莲的。
我的手上冰冷,似乎是春凤留下的。不知何时,我手里竟捏着一片草叶,已被我搓得粉碎,连汁水都干了。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没看到春凤。每隔上两三天,我就到阅报栏边转一下,看看自己的文字,有时恍若隔世。再看看春凤的文字,从字里行间体会她的苦涩和无奈,以及那一份说不出口的孤寂。
有时还不知不觉转到西北方向那幢宿舍楼,还没走近就有女孩子喊,帅哥,你找哪个嘛。也有认识的,便喊,才子,你到这儿干啥呢,不会找我吧。旁边便有女孩子推推搡搡,去呀,好好浪漫,回来记得买糖哈。更有胆大的女孩子,作势要跑下来,哎,莫走莫走,我来啦,看投影去。
我立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边的轰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将我淹没。
没有春凤,没有秋心,浪子成了傻子。
进民进入热恋阶段,听说战果颇丰,神龙首尾难现。
张四与文莲也难逢其面,只在一个晚上,我去买书,看到一家餐馆似乎是他俩的背影,我转过头,踮起脚,无声息地经过。
到处都热闹,大街,厂内,人流涌动,人心躁动。只有我,像只老鼠,偶尔在黑夜中活动一下,更多的时候趴在窝里,睁着小眼,任思绪散乱成一朵凋零的花。
我知道,在另一个角落,一样有个人,在黑暗中悄然绽放和枯萎在自己的世界。
时光琐碎而匆忙,又到了年底。进民不愿错过春节这个好时日,正好有大把的时间将个人的魅力发挥到极致。他决定将青春在广东好好灿烂一回。我不好勉强他回去。
张四与文莲已经现出端倪,虽然进民不时在中间作梗一下,但也无法稀释他们爱情的甜蜜。张四同样不回去,他也要抓住好时机,在广东温暖的春天,做一个美妙的春梦。
我也不想回去,既省掉来去一大笔路费,也正好可以利用这段闲暇,看看书,写写字。
春凤不知怎么样,她一直像个外星人,找不着踪迹。
厂里已宣布放假的日期了,反正不想回去,也就不在意。
这一日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边听收音机边看书。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我以为进民回来了,一边拉门一边说,这么早就浪够了吗,要不,我也……
话没说完,我赶紧住口。
春凤站在门前,酒窝好像又深了些,漾起一些浅笑,手里提着一个袋。
你,找我?
不找你,找谁,让我进去呀。
有事吗?
我还在啰哩巴嗦地问。春凤一侧身,已进来了。
没事不能找吗?才子,哦,我的哥。
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像知道似的,将袋子往床上一搁,随手翻起旁边的书。
真好,还能静下心来看书。
春凤走过来,要将门关上。我却敞得更开些。
春凤的眼神一下像吸不上油的灯芯,酒窝里的笑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好吧,我一会儿就走。语气低了许多。
原来,春凤问我回不回去。她几年没回去,今年无论如何要回去过年,并将张四定亲的财物送过去,彻底一刀两断。
张四不回去,但我与他讲清楚了,只要将东西退回去,他妈认可了就作数。
那你这几年的付出与牺牲,你的青春呢?你不让张四赔么?我试探着问。
算了,他那种人,能讲得清吗,别费口舌了,就当喂了狗吧,只怪自己瞎了眼。春凤显得非常轻松。
真便宜这小子了,也亏他想得出,还要退定亲的财物。他带给春凤的伤害,这些物质远远抵不过呀。此刻,他若在我面前,我真想拿出做哥的架势,抽他几耳光。
哥,回去吧,陪我一道,我一个人有点害怕。春凤闪躲着目光,真是有些怕了。
一个女孩子,在外这几年,遇人不淑,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害怕,让她的勇气一点点消散。她一个人来去,忍受着痛苦,不对任何人说。如今,她前来央求我,这该是有多么大的信任。
你正好也换个环境,回去休息一下,与你那些哥们放松放松,也让伯母落心啊。
想起这边压抑的生活,想起驼子和小翠,还有幼,一年没见到呢。还有母亲,总让我别担心她,可她却时时担心我呀。高考失败这两年,母亲一年比一年老得快,六十多岁的人,还有几年能够等待呢。
回去。我吐出这两个字,像吐出堵在喉咙的两颗枣核,呼吸顺畅多了。
春凤打开袋子,里面是几本书。她摆在我床上,我一眼瞧见,有当年我送她的一本。
这些书都给你,你慢慢看吧。我都看过了,不想带回去。春凤拂去刚才的喜悦,声音又低了下来。
我的请辞批准了,明年还是到老乡的服装厂去。
怎么,你要转厂?这个厂待遇这么好,你又是老员工,何必呢?
在这儿,我还呆得下去吗?到时,张四又是一通瞎说乱嚼,受伤的总是女人,我惹不起,躲得起啊。
春凤眼帘低垂,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她那忧郁的脸,让我想起我早年夹在书页里的那些已经枯萎了的花。
我知道,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我帮不了她,这儿没有谁帮得了她,除了她自己。
春凤又默默翻了会儿书,默默地合上。
好啦,我走了,你可以将门关上啦。她的酒窝又现出微笑,转着圈儿,像被人追着跑。
中秋,你见到你想见到的人吗?祝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