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如何变安静的

楔子

城市入夜,总比白日来得更坦诚一些。最后一班地铁的呼啸声,带着疲惫的灵魂沉入地底,又在下一个路口将他们释放。高楼的窗格里,亮起一盏盏橘色的灯,像无数个温暖的句点,为这奔波的一天,画上结尾。

陈默的家,就在这片灯海的某一格。

他推开门时,林曦正坐在沙发上,腿上盖着一条薄毯,电视开着,放着一档声音嘈杂的综艺,她却没看,只是抱着一个抱枕,静静地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回来了?”她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窗外那片流动的光河。

“嗯。”陈默换下鞋,把公文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动作放得很轻,仿佛这也是一个需要小心翼翼遵守的仪式。

厨房的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还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是家常的番茄炒蛋和清炒西兰花,旁边是排骨汤。这是他们同居五年来,餐桌上最常见的搭配。曾经,陈默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安心的味道,是奔波一天后,最温暖的港湾。

而现在,他看着那碗汤,汤面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在灯光下泛着冷清的光。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有大半年,没有主动说过想喝这个汤了。而她,却依旧习惯性地,每周炖上一次。

有些习惯,像铁轨一样,早已铺设好了轨迹。两个人就在这轨道上,日复一日地行驶着,却忘了抬头看看,窗外的风景,是不是早就变了模样。

他们面对面坐下吃饭,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传来一阵阵夸张的笑声,让这个小小的餐厅,显得愈发安静。

安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陈默想不起来了。它不是突然降临的,更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春雨,润物无声地,渗透了他们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一、那只被遗忘的旧沙发

他们刚搬进这个家时,全部的家当,除了几个行李箱,就是一个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旧沙发。墨绿色的,布面上有些褪色,坐上去会发出“咯吱”的轻响。

但他们爱极了那个沙发。

那时候的林曦,还是个刚毕业的插画师,眼睛里有星星。她会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画板,一画就是一下午。而陈默,一个初出茅庐的建筑设计师,会把图纸铺满整个地板,趴在沙发前,修改着一个又一个的模型。

阳光最好的时候,会从落地窗洒进来,刚好落在沙发的一角。林曦会放下画笔,懒洋洋地靠在陈默身上,像只晒太阳的猫。

“等我们有钱了,就换个又大又软的真皮沙发。”她会这么说。

“好,”陈默会放下手里的笔,揉揉她的头发,“还要买个大大的投影仪,把整面墙都变成电影院。”

他们的未来,就在那个小小的、会“咯吱”作响的旧沙发上,被一点点勾勒出来。他们聊梦想,聊工作,聊楼下那只总也喂不熟的流浪猫。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对话,都预支在那些闪闪发光的日子里。

后来,他们真的换掉了那个旧沙发。

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他们兴高采烈地把它搬下楼,送给了收废品的阿姨。然后,他们迎来了那个崭新的、米白色的、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的L型沙发。他们也买了投影仪,墙壁真的变成了电影院。

一切都像他们曾经计划的那样,甚至更好。

可他们,却很少再一起窝在沙发里了。

陈默的工作越来越忙,无休止的加班和方案,占据了他大部分的时间。他回到家,最常做的,就是把自己扔进那个柔软的沙发里,然后沉沉睡去。

林曦的画稿也越来越多,她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有了稳定的客户。她不再需要盘腿坐在沙发上画画,她有了更专业的工作台和人体工学椅。

那个崭新的沙发,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一个人。有时候是陈默,有时候是林曦。他们像两个被设定了不同程序的机器人,一个白天活动,一个夜晚归巢。家,成了他们交接班的中转站。

他们不再聊梦想了。梦想,变成了更具体的目标:下个季度的KPI,房贷还款日,还有车子的保养。那些轻盈的、不切实际的话题,被沉重而琐碎的现实,挤压得没有了生存空间。

偶尔,林曦也会在夜里醒来,看到陈默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只搭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她会拿来毯子,轻轻地给他盖上。看着他熟睡的脸,眉头依旧紧锁着,她会突然觉得,这个人,好像离自己很远。

他们曾经在那个破旧的沙发上,拥有了全世界。而现在,他们拥有了更好的沙发,却好像,把彼此弄丢了。

我们拥有了更好的,却好像弄丢了彼此

二、那场没有送出的旅行

林曦的床头,一直放着一本关于海岛的旅行杂志,书页已经有些卷边。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三年,陈默答应她的,说等他忙完手上的项目,就带她去那个有玻璃海和白沙滩的地方。

林曦为了那场旅行,做了很久的攻略。她买了新的长裙和草帽,甚至提前学会了几个简单的当地语言单词。她把那本杂志翻了一遍又一遍,闭上眼睛,就能闻到海风里咸湿又自由的味道。

可是,陈默的项目,一个接着一个,永远没有忙完的时候。

“再等等,好吗?就快了。”他总是这样说,语气里带着歉意和疲惫。

林曦从最开始的期待,到后来的理解,再到最后的沉默。她不再提那场旅行了,那本杂志,也只是安静地躺在床头,像一个无人问津的旧梦。

去年,林曦的闺蜜从那个海岛旅行回来,给她看了很多照片。照片里的天很蓝,水很清,闺蜜笑得很开心。林曦一张一张地翻着,嘴上说着“真美”,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那天晚上,她没有等陈默回家,自己一个人,把那几条为了旅行买的长裙,从衣柜的深处翻了出来。它们还很新,吊牌都还没剪。她把它们一件件挂好,熨烫平整,然后又一件件地,收回了箱底。

就像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总以为,那些错过的,以后总有机会弥补。可我们忘了,感情里的失望,是会累积的。就像往一个存钱罐里,每天投进一枚硬币,总有一天,它会满的。

当它满了,就再也装不进任何东西了。哪怕是一句迟来的“对不起”。

陈默不是不爱她了。他只是觉得,未来更重要。他想给她一个更好的家,一个更安稳的生活。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建造那个名为“未来”的房子上,却忘了,那个陪他一起打地基的人,也需要偶尔停下来,看看风景。

他不知道,林曦想要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一座多么华丽的房子,而只是一个,能陪她一起看海的下午。

三、那句悬在半空的“怎么了”

他们的交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种“汇报式”的对话。

“我今晚加班,不回来吃饭了。”

“好。”

“水电费交了。”

“嗯。”

“我妈让你周末回家吃饭。”

“知道了。”

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像两个合作多年的同事,默契,又疏离。

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向对方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

有一次,陈默负责的一个项目出了大问题,被甲方骂得狗血淋头。他一个人在公司的楼下,抽了半包烟,回到家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林曦被开门声惊醒,从卧室里走出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怎么才回来?”

陈默看着她,满身的疲惫和委屈,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说:“开了个会。”

林曦“哦”了一声,给他倒了杯温水,说:“快去洗澡吧,早点睡。”

她没有再问。

他也很有默契地,没有再说。

其实,林曦那天下午,也刚刚失去了一个跟了很久的大客户。她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难过了很久。她看到陈默回来时那憔悴的样子,那句“你怎么了”,也一样悬在了半空中。

他们都害怕,自己的负面情绪,会成为对方的负担。他们都想在对方面前,扮演一个“不动声色”的成年人。

可他们忘了,爱,不仅仅是分享阳光和彩虹,更是分担风雨和泥泞。当我们不再向对方袒露伤口时,那扇通往彼此内心的大门,也就悄悄地,关上了。

我们以为这是体谅,是成熟。却不知道,这恰恰是感情里,最残忍的疏远。

尾声

那个安静的夜晚,陈默吃完饭,主动洗了碗。

他站在厨房里,听着水流的声音,看着窗户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他突然觉得,这个他生活了五年的家,变得有些陌生。

他走回客厅,林曦已经关掉了电视,正准备回房间。

“林曦。”他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眼神里有些疑惑。

陈默张了张嘴,有很多话想说。他想问她,你还想不想去那个海岛?他想告诉她,我今天工作很不顺。他想跟她说,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好好聊聊天了。

可最后,千言万语,都变成了一句:“……早点休息。”

林曦看着他,眼神里的光,似乎闪动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她点了点头,轻声说:“你也是。”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客厅里只剩下陈默一个人。他站在巨大的、空旷的寂静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爱情,在时间里,慢慢变老、变旧、变安静的声音。

它没有争吵,没有背叛,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节点。

它只是,在无数个欲言又止的瞬间,在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里,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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