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解人的位置上,当事人双方的表现真实的映入眼帘。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酸甜苦辣……尽收眼底,犹如阅尽场场人生大戏。
人身关系相关的离婚、抚养、赡养、收养、探望等类型的争议,多少都有悲剧的色彩。处理这类案子,心情总会郁闷一段时间。
这又是一出悲剧。
老两口儿不能生育,街道主任办了件好事。有个人家子女过多,把最后出生的一个男婴送给老两口儿收养。老两口儿喜出望外,含辛茹苦,一日又一日,眼巴巴的把孩子抚养成人。至今,孙子都已经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老母亲年老体衰,因病故去。临终前,望着跪俯在病床边的养子,断断续续的讲述了他被抱养的经过。被震撼到的养子,随着养母的故去大病一场。
随之,这个家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养父本打算再与她人组成新的家庭,养子不同意,为此闹翻了。一怒之下,养父把养子告上法庭。
案件审理必须以事实为根据,这就需要通过各种证据来回顾、还原事情的真相。当事人的陈述是重要的证据之一,然而,夸张的演绎绝不等于是事实。
"那个被告丧尽天良,对老人动辄打骂、施以拳脚……"郝女士用十分平静的话语开始了她的陈述。作为原告的代理人,应她的再三的要求,为了尽量避免被告人威胁、殴打老人,她一人挺身而出,前来出庭参加调解。而此时,作为原告的老人则躲在一处租来的房屋里,深居简出,轻易不与外界联系。非经郝女士的同意,任何人都联系不到老人,也不能与老人单独会见。当然,对于我们这些案件的诉前调解员也是如此。
"那天,被告再次欺负老人,逼着老人要从高高的二楼之上的窗户跳楼自尽,幸亏被邻居紧紧的抱住……" 郝女士其貌不扬,属于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类型。可是,她的语言与肢体的表达能力极其生动、丰富,很具感染力,一下子就把在场的人带入她所描绘的场景之中。一旁,两个年轻的调解助理边听边发出" 斯、斯"的吸气声,全然置身于那个紧张的现场,似乎已经看到恐惧的一幕即将发生,而郝女士就是那位救老人于水火的邻居。
趁着等候被告到场的空闲,先与原告的代理人,就是这位郝女士简单的了解一下案情。她绘声绘色的讲起了被告虐待养父的情景。
这样的逆子决不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与同情,被告进来后,助理们对他没好气的态度已经表达了人们应有立场。
"什么,我逼着我的养父跳楼?" 被告吃惊的眼神与张大的嘴巴,看着就不自然,真会做戏!几个人分别在心里骂到。"被告!不要打断原告代理人的发言,未经许可不许说话!"对这样的被告就不能有好颜色。
郝女士轻蔑的一笑,稍作停顿,继续着她的陈述……冷眼看向被告,他的嘴角轻微的抽搐,手微微颤抖,室内温度不高,但汗珠一滴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这可不像是演戏啊,或者他是个演戏的高手?
郝女士接下来的发言如同重锤一下下的捶打着被告,随着她的陈述,被告的反应愈发强烈。只见他双眼通红,冒火般的眼神死死的紧盯着郝女士,两只青筋暴起的手掌紧紧抓住桌角。甚至,甚至眼眶里泛起了星星的泪花。
担心被告会有突然的过激举动,连忙打断郝女士的陈述,让助理给被告倒了一杯水。借此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同时,告诉郝女士发言时要注意说重点,细节描述就不必说了。
转而,看着被告一气把水喝完,示意助理再给他续水。接着问被告 : 那天事情的经过你都清楚吧。被告不很情愿的点点头,但马上接口道: 那天事发的时候我根本就不在场,我是接到老爷子的电话才赶过去的。啊?怎么回事,那天老爷子不是被你逼得要跳楼吗?“什么?”被告瞪大了眼睛,眼珠像是要跳出眼眶。“那天……那天是我儿子跟他爷爷怄气。那个孩子从小跟爷爷长大,被惯的没样。事后,被我好一通揍。”
“原告代理人,刚才说得那么热闹,到底是谁在虐待老人?”几个人不由得看向郝女士。“他……是他自己不敢承认。” 郝女士的语调突然降低了不少分贝。“什么?!”不等我的发问,被告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喊道。
厉声呵斥着让被告坐下,被告有些颤巍巍的慢慢坐下,头垂了下来。
”原告,请出示你的证据。”连说了几句,郝女士像是沉浸在剧情中刚刚走出来,慢腾腾的拿过手提包,从中翻找着。在场的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激烈的氛围突然平静下来,时间好像已经凝固,钟表的时针显得格外的慢。
半晌,郝女士拿出来一摞子形状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片。一张张慢慢的查看。
”你的陈述中提到那天老爷子已经报警,你把警方的出警记录、询问笔录出示一下吧。”看到郝女士有些紧张,不禁轻声提示。被告闻听一下子再次愤怒的站起来,一把摔掉了手中的纸杯,颤抖的手指向郝女士:“你……你造谣!”
调解室的办公桌不过一米来宽,两人相对而坐,一伸手就能拉扯到对方。被告激动的不停挥动着双手,见罢大惊,连声喊到:原告代理人,收好你的证据!注意不要让被告扯了!
早在培训时就听法官讲过,一个被告趁法官不注意夺过了原告手里唯一的证据原件,三下两下撕碎塞进嘴里……发生这样的事故可不是闹着玩的!
郝女士充耳不闻,仍然慢条斯理的摆弄着那些证据,甚至更加放慢了动作,而且还把那堆纸片往被告面前凑了过去。
见状大急,连忙起身扑了过去,两手紧紧捂住那堆纸片,就势抢了过来。两个助理也赶忙起身一边一个架住被告的双臂。还好,被告没动。
”造谣!诬陷!”被告恶狠狠的说,继而奋力挣脱助理按住他胳膊上的手。”我虐待老人,让法院枪毙我好了!”边喊着边激动的站起来走向大门,眼角里明晃晃的泪水眼看着就要涌了出来,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门关上之前随风飘了进来: “ 我同意与我养父解除抚养关系!”是哭腔。
一丝得意的如愿以偿的神色在郝女士的脸上一闪而过。不巧,被我看在眼里 : 嗯,怎么,她好像在故意诱使被告撕扯那些证据。她想干什么,在演戏吗……对,她在演戏!
低头看了一下从郝女士手里抢下来的那些证据,最上边的一张纸上写满了各种数字,好像是张费用清单。
不等我细看,郝女士急忙忙把那些纸片拿了过去,珍藏宝贝似的收进皮包,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还好,没有被他撕了。”
哦,你是说出警记录吧。没事,即便是被告扯了也没有关系,公安局里存有底档,再去复印一份就是了。郝女士没有想到,愣住了。好了,把那个证据拿过来我看一下。郝女士再次楞住了,没有想到我会这样执着。
”这……这……”郝女士面带难色,转而,眼睛一亮: “你没看到被告要吃人的那个样子,为了保险起见,那份证据我没有带来。”
真是个好演员,不去读表演专业可惜了。
两个助理追出楼去,安稳被告。得空与郝女士聊了起来,得知原告老爷子已经卖掉了唯一的住房,联系妥了一家养老院。打算带着卖房子的将近三百万的钱,在那里安度晚年。为了躲避被告的继续骚扰,不方便透露那家养老院的信息。不经意间,郝女士说出与那家养老院的领导很熟,所以,出面来代理这个案子。
听罢,心中更加不安。一个孤独的老人,带着近三百万的钱财,这在哪个商家眼里都是优质客户。估计,打老人钱财主意的人不在少数。
“按照程序规定,我们必须要与老爷子单独谈话并做笔录。麻烦你一定要通知老爷子务必亲自来一趟调解室。”
”程序规定,什么程序?”郝女士不解的问了一句。”怎么,这个也需要教给你?上学时没有听你的老师讲过吗?这个案子如同离婚案件,没有特殊情况原告本人必须出庭,亲自陈述本人的主张。这个你不会是真的不知道吧?”自己都觉得怼人的成分含量很高。
”我们在电话里通知过老爷子,他根本就不听,甚至说我们是骗子,他要报警。看来,他只听信你的话。你告诉他,法院这个地方安全还是有保证的,老爷子说的人身安全的顾虑不是不能出庭的理由。”
郝女士略做沉思,便提出尽管被告已经同意了原告的诉讼请求,但从被告恶劣的态度来看,还是不能够让他们双方见面,以防止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与老爷子的谈话是在郝女士不在场的前提下进行的,必须要保证老爷子在不受任何人干扰的情况下,真实的陈述他的意见与主张。当然,这个任何人也包括诉讼代理人!
在此之前,单独与被告做了一次谈话。"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离我家仅仅只隔着5条街。" 被告讲述了养母临终前的情况,之后沉默了半晌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接着说 :" 我的亲戚、朋友、老街坊们,以至我的老师、同学们,他们都知情,可是他们都瞒着我一个人,瞒了我一个人几十年啊。"
当问起老爷子以后的生活,被告毫不迟疑的说: 我一直认为养一个人比生一个要难很多,我从来没有把养父当作外人,他就是我的今生今世的亲父亲。以后,不管他是不是认我,一旦他遇到什么事情,我都要负责到底,一定为他养老送终。
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他随手摸出香烟,抽出来一支塞到嘴里。助理刚要制止,被我严厉的眼神挡了回去。我默默的从被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本来不会吸烟,还是小心翼翼的试着抽了一口,味道又苦又涩,呛人!
末了,被告请我们代转给老爷子一封信。他说,这段时间老爷子一直拒绝与他联系,甚至把房子卖了都没有跟他打招呼,现在也不知道他落脚的地方。为了避免有对老爷子威胁的嫌疑,被告坚持让我们审阅了那封信的内容。
那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真情坦言与告白。看罢,不由得眼睛有些湿润。
与老人单独谈话的时间不长,他默默地看着养子写给他的信,久久没有说话,一直呆呆的坐在那里……
后来,老人先是轻轻的抽泣,接着不顾一切的嚎啕大哭,边哭边哽咽:"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老人被儿媳与孙子接回家去了。
案子的卷宗要归档了,看过助理写的结案总结,与她们聊了起来。前不久她们刚看过美国的大片《天使的愤怒》,上学时,也读过原著。两个助理都说: 本案中的郝女士有点像《天使的愤怒》书中的詹尼佛律师,这个人也会在法庭上演戏。
注:本文根据有关案例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