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的最后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在山上,那时候正是拾菌子的好时节。下午的时候,手机来电铃声响起来,我看见是我母亲打来的电话,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我和母亲还有一些亲戚在这几年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除了有必要通知到我个人的事情,不然几乎没有任何联系。而这样必要通知的事情,往往是不好的消息。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很多事情。每年的6、7月好像就是我们家的厄运月,前年母亲在7月受伤,去年7月父亲差点逝世。
电话一接通,传来的是母亲的哭声。她说我父亲发热无法降下来,医院说如果不做手术,只能等死。母亲不大识字,她只能传递给我最直接的消息,就是父亲情况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而她不想再做手术,去折腾我可怜的父亲。我同母亲平时虽然没有什么沟通,但是我跟她的想法是一样的。自我父亲遭遇意外事故,差点去世、做手术、进重症监护室、做康复治疗,在医院折腾了很多次,他最后还是没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今年是他躺在床上的第八年。
因为父亲伤到的是头部,视神经受影响,前几年他就失明了。绝大部分时间,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不知天明天暗,对时间的感知已经混乱,有时候对我们的记忆也是混乱的。他出事后,各种心酸的时刻、父亲可怜的遭罪的时刻、母亲辛苦的时刻,一切都深刻地留在我心中。去年7月,彼时我在外省的一个工厂里打工。也是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哭着说,我父亲第一次出现了胡言乱语的状态,父亲说我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和不在世的亲戚一直在跟他讲话。这在农村是一个很不好的预兆,是不在世的亲人来接将离世的人。母亲又找人去算命,科学的、迷信的一并求助。还是说到了难过的一关。因为相隔几千公里,无法一下子赶到家里。急辞工作的那两天,我和母亲一个电话的这头哭,一个在电话那头哭。我问她爸爸怎么样了,她问我离家多近了。我回家待了两个多月,父亲又恢复正常了。心里又稳妥了。
而今年跟去年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去年父亲虽然胡言乱语,但身体并没有出现非常严重的情况。今年同医生通了电话,当我听到肺部感染、器官衰竭、感染性休克、呼吸困难等等话语的时候,我真正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已经到了艰难的地步,这次真的要离开了。医生以为我们在担忧手术的各种费用问题,好心地给我提相关的建议。而我只能发着抖,话语不清地一边又一边地说,我们不做手术了。这是我和我母亲、我姑姑的共同决定。他很可怜,我们不想再把他送进手术室,再去为了渺小的希望折腾他一次。而我母亲的苦难也应该就此终止了。
7月1日早,我就一路周转,到市里回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联系跑各乡村的顺风车,一个等待回隔壁村的客运车。那时候顺风车经常磨磨蹭蹭,要等很久,很浪费时间。我便决定还是去客运站买票坐客车。客运车到终点,距离我的村庄还有几公里,我只能叫母亲来接我。那时候父亲的状况已经非常不好了,当时村子里又在办一桩白事。母亲让我一个大姨(母亲的大表姐)看守着我父亲,然后她开着三轮车来接我。
我和母亲刚到家门口,大姨又急又气地哭着跑出来,说到我父亲刚刚断气了。说到我父亲很痛苦地呻吟了几声,然后就断气了。而一早上我姑姑和我表姐他们带着小孩守着我父亲,刚好有事被人叫走了,我母亲又来接我,我妹妹还在外省。所以,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他至亲的人,他的妻女和姐弟都不在身边。一种巨大的沉痛感让我觉得脑袋很难受,我哭着跑进去,一边叫着爸爸,用手去探他的鼻息。他还是跟平时一样,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巴,好像是睡着了一样,好像过一会儿就会用小小的声音问,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是,他没有呼吸了。
我觉得整个人难受得要命,所有的感受一下子涌了上来。接到母亲和医院的电话后,我心里已经知道父亲时日已经不多。但是我一直觉得父亲还可以坚持小几天,我晚上失眠了。一直想的等我有能力了,要给父亲买什么东西或者改善家里条件让他们好好享福的心愿已然无法实现,他也等不到我可能某一天会结婚会有孩子的时候。在父亲最后的时日,我只想跟他说很多很多话。我一直以来是个阴郁的女儿,我几乎不跟他们分享我的生活和悲喜。我很想告诉他,我并没有完全怨恨他们,我对他们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我有怨的时候,但是我心里记得父母的养育之恩。我要把我以前记得我们一家人的事情、我学生时代的生活、我到社会上遇到的种种,我要说很多很多。我还要给他听他最喜欢的阿杜、孟庭苇等等老歌手的歌。我要告诉他,我很抱歉,我不是一个懂事、争气的孩子,所以即使长大了也没有给他们享受过一天好日子,也不让人省心。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之所以不让他送我去报到,我宁可一个人提着行李去陌生的大城市,也不是因为嫌弃自己的父母是农民。而是因为那个暑假,就算我考上了大学,因为很小的事情我还是被骂不争气,被父母亲嘲讽是很受伤的事情,我心里很不快乐,我有怨气。所以我才像赌气一般自己去报到了。我很后悔,本来我觉得还有很多机会让他们去大学里看一看玩一玩。没有想到父亲就遭遇意外了。
但是一切都没有机会了。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就像是惩罚我们一样,要让巨大的遗憾和愧疚永恒地留在心里。或者,他已经竭尽他所能,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分又一分一秒又一秒,可是我们始终没有回来。
母亲说,那两天,父亲总问:“女儿们要回来了吗?”
“你想她们啊?”
“想。”
我无法想象,父亲在弥留之际,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有多么痛苦。我不能去想。
即使承受着巨大的悲痛,也不能只顾着伤心和哭泣。我和母亲打电话给亲人和朋友,告知父亲的去世的消息。然后又立即准备温水和叶子,按照习俗,在几个亲人的帮助下,给父亲做简单的净身,给他穿上衣服鞋子。依着习俗,我父亲没有儿子,我作为长女听着长辈的指导去进行一切丧葬的习俗和程序。
当天晚上就拜托村民帮忙,拉来了棺材,把父亲放入棺材的时候,我扶着他的头,感觉到了潮湿。我意识到父亲真的在消逝,那种感觉让人难以承受。因为村里当时还在举行另一个人的丧事,所以父亲的丧事只能往后推迟。我和母亲和来陪伴我们的亲戚日日夜夜在家里守候着,父亲的棺材摆在客厅,点着不能熄灭的油灯。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需要我们去处理,每天都有亲戚来。那几天或许因为得到休息太少,每天又非常忙碌,悲痛的感觉反而没有那么明显,更多的是一种迟钝的、麻木的、混乱的感觉。只是有天晚上,终于可以躺下休息了,我戴着耳机听歌,刚好听到杨乃文的《星星堆满天》,虽然这首歌并不是描写亲情的,但是一句“星星堆满天,也不能比月圆”让我泪流满面。
在正式举行丧事前的那几天,我们把父亲的所有东西都收拾出来,拉到村外烧了。按照习俗,要把他生前居住过的地方的角角落落扫出来的灰尘留下来,然后在灰尘里面翻找一种白色的小虫子。据说逝者的灵魂就赋予在这种小虫子上面,要看见它一跃而出,逝者才安安心心离开了这个世界,才能安息。我们几个人在灰土里翻了一天也没有翻出来,大家都在劝解我父亲安安心心走吧。后面我母亲又去房子的各种角落找了好几次才勉强找到一只。
封棺的那天晚上,妹妹依旧没有到家。母亲一边哭一边说,让早点回来都不回来,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啊.......几个亲戚把送给父亲的物品放在棺材里面,母亲把以前父亲做手术从脑袋里取出来的一小块骨头一样的东西放在他的头旁边,我们每个人把给父亲的钱塞在他手里,说了最后告别的话。因为棺材是临时拉来的,尺寸稍微不够宽长,父亲就像卡在里面一样。旁边的空隙都塞满了他的衣物和亲戚给的新布匹。我止不住眼泪,我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哥哥说,再好好看看你爸爸,以后再也看不了了。放好一切东西,他们把棺材盖好,在缝隙和边缘都打上胶。我们和父亲真正永别了。
村里知道完整丧葬习俗的老者已经越来越少了,今年村里去世的人有好几个。我和姑姑好不容易才求到一个老者帮我们挑选埋葬父亲的地方,恳求他也帮我们为父亲做诵经、送行等完整的习俗。
埋葬父亲的地方选在了村外远处一座山的半腰上,从公路走到小路,再从小路岔到一条更小的土路一直往上走,走到一块小农地,农地旁边的林子就是埋葬父亲的位置。选好地方后,我们去那里简单地开辟了一条小道,把灌木清砍掉,以便后面帮忙的人通行。因为越接近墓地,路越难行,水泥、砖块等材料只好卸在了路口。我和妹妹跟着来帮忙的亲戚忙活了一天,一些人把水泥一点点背上去,打水,然后墓地的地面用水泥浇平。测量、砌砖、抬棺下葬,专门有安排的村民小组做。
到正式举行葬礼的时候,来的人更多了。鞭炮声、唢呐声、哭声时时响起,我们小辈不懂礼俗,一直在慌乱中忙活。我不记得那几天磕了多少次头,上了多少香,洒了多少酒,流了多少泪。来一波亲戚,我和妹妹还有作为我的陪伴的兄弟姐妹还有朋友,就跟着磕头、上香、哭丧。因着每天都要哭很多次,后面我已经流不出来眼泪。我们只是变得傻傻愣愣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到了晚上,很多亲戚又来坐着聊天,陪着我们。我的朋友和兄弟姐妹也一直在我身边。母亲也专门请了吹唢呐打鼓送行的队伍,每隔一会儿,他们就开始吹着唱着,让这样的夜晚不再那么凄凉。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我的父亲如此不幸,他走了,我们就是再没有钱,也要想办法尽我们的努力,完成最后这一步。
每天早上,我和妹妹都要起来给父亲磕头上香。因为我父亲没有儿子,所以我连儿子的习俗也一起完成。每天到吃饭的时候,给父亲端饭敬酒。母亲总是哭到几近崩溃,只有舅妈她们才能拉得住。特别是到葬礼那两天,她哭到近乎晕厥。我外婆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那里,双手捂着脸,小声地呜咽。我说“外婆你别哭了,你哭了我更难过了。”外婆还是一直在哭,我也哭得停不下来。外婆大概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命运已经那么悲苦了,而她的女儿和女婿还更可怜。
葬礼第三天,吃过早饭后,我们就开始为下葬做准备,长辈们一直在交代我们该做的事情、不能触犯的禁忌。送山这一天,我母亲作为妻子,她只能送到村口便要折返。她一直在说,她还不知道墓地选在哪里。中午,按着习俗,我们这小一辈的都陪我到村里的活动房,请唢呐队、负责下葬的小组。我们到那里并列磕了头,然后敬酒、送烟,返回来的路上,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磕头,长辈们扶我们我们才能起来。我知道离父亲下葬的时刻越来越近了,我的心情从前面那种混乱麻木感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重。
到家中,我们要钉棺。我和妹妹还有一个弟弟(算作儿子)站在棺材的两边,以前跟父亲关系很好的一个伯伯,依次把着我们的手,拿着木钉和小锤子,在盖着席子的棺材上钉一下。寓意就是我父亲的儿女们给他钉棺。当伯伯说出“你的儿女给你钉棺了,你安心地走吧”,我们都嚎啕大哭起来。
外面的人已经准备好绳子和抬棺用的长木段。时间已经差不多,他们先把棺材抬到外面,再用绳子固定好抬的位置,我用背身的姿势蹲下来背着棺头,一起抬起来。表姐抬着父亲的遗像走在前面,一路鞭炮炸响,大家手忙脚乱地走着跑着,每隔一会儿就要面向村子的位置跪着,直到棺材过去,然后人又跑到棺材前面,然后在路的两边跪下磕头。如此往复,直到村子外面一段距离才停止。我们把手中的那一碗饭菜用力摔在地上砸烂,母亲他们就不能再跟着继续走了。长辈们拉住痛哭的母亲折返,我和我的同辈们跟着继续前往墓地。
到墓地的时候,抬棺的村民们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因为自我父亲去世后,天气一直不太好,后面甚至下了大暴雨。大家都担心下葬这天下雨。但这一整天,天气都是晴朗的。我们这些小辈也帮不上忙,就蹲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忙活。我看着他们把父亲抬起来,商量着如何把棺材置入墓坑。棺材上还包着一大层塑料薄膜,那是父亲去世后没法及时埋葬,担心尸体腐烂后会有液体和气味溢出,所以特地包裹起来的。他们用两根木棍架在墓坑上面,把棺材抬上来,对准位置,放在木棍上,最后再用绳子把棺材提起来,把塑料迅速撤掉,拿掉棍子,然后把棺材缓缓放进墓坑,调整好位置。整个过程,我的内心却出奇地平静。但是我的父亲,以后就自己在这山上了。我的眼泪,又忍不住一颗颗落下来。他以前那么喜欢热闹,他会不会觉得很孤独。
这不是我第一次参与葬礼的全程。第一次是我的奶奶。因为我奶奶去世的时候,父亲已经是因为意外伤残了,他没有参与,所以由我来代替父亲完成了长子送亲的过程。棺材放入墓坑之后,作为孩子们,就要双手掬在背后,绕着坟墓一圈一圈地走,由周围的人抓土丢在我们的手里。我们一边绕一边用手接住他们扔过来的土再丢下,寓意给父亲背土。那时候,奶奶的葬礼也是这样完成的。我很伤心,但是我那时自己的父母尚在人世,心境还是不一样。直到我父亲去世,我开始有一种我的生命出现了缺口的感觉,那是死亡带来的,再也无法补全的。但是我想到了我的爷爷奶奶,每一个亲人都占据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每一个人的离去,都或多或少地让我的生命出现了不同大小的缺口。这些,就是他们离去后的痕迹。
我内心变得平静,大概是想到了我已经不在世的爷爷奶奶。我的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是另一个世界还有他的父母亲还有很多亲戚等着他呢,所以他应该会很开心吧。其实我是个不迷信也不相信任何玄学的人,所以这样想只是我自己给自己的心里安慰。但去年父亲不是因为见到了去世的爷爷奶奶才胡言乱语吗?这一定是有可能的吧。只是,我以后都没有爸爸了。
他们忙着。我们几个小辈又在下面找了一个位置,把这几天给父亲的东西堆放好,点火焚烧。一直到烧完、我们又打水来完全浇灭,才离开回村。
次日,是扶山的日子。墓地事宜还没有完尽。我们在家准备好稀饭、凉鸡还有各种吃食和饮料,拉到路边一个很大的空房子里。然后我们又去到了墓地的位置,母亲他们才第一次看见了父亲的墓地。他们在给墓地的顶上堆土,同时用砖砌了矮矮的围墙把坟墓围了起来。我们小辈被叫去挖了一种类似于象草的草类植株,栽在了父亲的坟墓。大家忙活完,就来吃我们准备好的食物和饮料。葬礼至此,也差不多结束了。
从父亲去世到下葬,差不多有十天。这段时间,每天都有亲朋好友来陪伴,我们在忙碌中度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大家都回归到了各自的生活。我和家人的生活,也归于平静了。只是这种平静下面,压抑着太多可能会随时爆发的东西。亲戚都劝我暂时不要离开,留在家里陪着我母亲,害怕我母亲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房子一个人悲伤。
没有几天,妹妹也出去了家里只有我跟母亲。前两年为了更好地照看家里的情况,母亲不仅在外面安装了监控,也在父亲的房间里安装了一个监控。后面母亲把父亲去世到葬礼那一段时间的监控视频全部删除了,只怕看见一次要伤心一次。这些年来我和母亲几乎不交谈,我知道她难受,但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自己的状态也不好,我经常随时随地想到父亲的种种就会流出眼泪。当一切热闹结束,当大家都回到了各自的生活,留下我和母亲在这里安静生活,我才意识到更深层的痛苦来临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并不常梦到他。偶尔梦见他,他也是健全的样子。他去世后,我两三天就梦见他,他还是健全的样子,跟以前的脾气一样。但是经常在这样的梦里,我看见他后,会想起来他去世了,然后我就崩溃地大哭,一直把自己哭醒。葬礼刚结束那两天,有天晚上我也是做了一个梦,那个梦也让我印象深刻。我记得他在种满烟的农地里,有一棵很高很高的烟棵,高得像一棵树一样。父亲搭了梯子在那棵烟上,他站在梯子上,要把那株开了花的烟茬折掉。他穿着崭新的衬衫,看起来很年轻,转过头来对着我笑,却没有说话。我心里却升起一种莫名的惊恐感,即使在梦中,我也想起来我的至亲去世了。我一边大哭一边想要逃出那个地方,那个地方长出了各种弯曲的藤蔓和梯子。我又混乱又害怕,我有一个至亲去世了,我看见了我父亲那是不是我母亲不在了,我打电话给我姑姑,大叫是我爸爸还是我妈妈不在了。没有多久,我就流着泪醒过来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外面只有偶尔的犬吠声,月亮孤零零地悬在天上。我知道明白事实是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很难再次入睡。
我觉得今年是在家里最难待的一年,我会突然想起来父亲然后忍不住哭泣。我看见母亲,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她不那么难过,更何况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亲戚开玩笑说让我赶快结婚生个小孩给我母亲带着玩,我哑然。我无法很周全地为我的亲人做些什么,因为我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塌糊涂。
我毕业后的每一年都会有几个月是回村在家里干活,因为我自己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没有出息的作为。再一个,是像有魔咒般,每年都有一件不好的事情发生,我必须回家帮忙解决。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一般,难在,想逃。我对我父亲的感情没有那么好、那么伟大、那么强烈,甚至在以前,我对他有很多存在不满的地方,心里有怨。
小时候我觉得有点畏惧父亲,第一是他对我极少有温柔的时刻,其次是我挨他的打、他的阴阳怪气并不少,我们又没有什么沟通。还有,我觉得他大男子主义,对我母亲不关心和理解。但是他对于我的表哥表弟类的男性小辈,会有一种温柔和欣赏的反应,这是我作为女儿几乎没有得到过的。所以,我内心一直确信他非常渴望有一个儿子。我从小是非常喜欢跟男孩子玩的,我希望自己可以像他们一样。某种程度上,我从小觉得因为自己不是一个儿子肯定让父亲失望了。后来,随着一直读书一直长大,我总有一种挑战父亲权威的冲动。那是让我极度害怕的感觉。我记得我跟父亲温馨的时刻,便是我高三有一次放假回家,父亲骑着摩托车来接我,我告诉他,我模考的成绩还可以,有把握上一本。虽然我坐在父亲身后,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分明可以感觉到他在笑。父亲文化程度不高,关于学习他知道的很少,但是他也在为他的女儿高兴。而我想的是,即使我不是儿子,我也有争气的一面。我从小到大,都在为了父亲口中的“争气”挣扎。
这一切,都在父亲遭遇意外事故后全部转换成了一种巨大的怜悯感。怨也没有了,憎也没有了。我父亲虽然在一方面没有做到很好,但他不是一个怀人。他是一个对生活和未来有规划和希望,并且吃得苦的人。但是他在正值壮年、生活正在往好的方面继续的时候,遭遇了不幸。甚至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记不得、说不清,我们更无从知晓了。我只觉得他可怜,我无法想象他有多痛苦。若有命运,那命运就是极不公平的存在。所以我宁可相信没有命运一说。
我想起来我第一次在家里照顾他,母亲有事外出了。我热好了饭菜,装在碗里要抬去给他吃。但是我没有办法走进那一个房间,看见他躺在床上的样子。我站在门口止不住地哭,平静下来饭菜已经凉了。我又去热好饭菜,到了门口,又止不住地哭,平静下来饭菜又凉了.......这样反复了两三个小时,我才最终把饭菜送到了父亲口中。太多心酸和悲伤的时刻,没有办法忘却。
九月我在镇上做临时工。有一天母亲来镇上的农村信用社注销父亲的银行卡,我趁着中午吃饭的时间去银行找她。母亲拿着各种各样的证明,我看着忍不住擦泪。柜员查询发现我父亲名下还有一个存折,里面有九千块钱,转到了母亲名下。我们都觉得惊奇,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有这样一个存折。各种手续完成后,柜员当着我们的面,把父亲的银行卡剪掉了。我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越来越少了。我母亲很坚强,可能是怕我难过,保持着镇定,但是我却忍不住地流泪。
今年一月,村里一个小伙伴,她的父亲在某一天突然去世了,毫无征兆。以大家说的,她的打击更大。因为我父亲已经给了我们近八年的时间去缓冲。可是,失去的亲人的痛苦不是可以比较的。我父亲因为意外伤残,在病榻上躺了那么久,可是没有给我去孝顺他的时间。但说实话,也是我自己不争气、不懂事。我知道他这样的情况,肯定没有健全人那么长的寿命,但是我一直不觉得他会那么快离世。我想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要给他买最好的护理床。如果我买得起城里的房子,我要把他跟我母亲一起接过来住,然后推着轮椅带着他去散步去旅游。如果我有幸找到了自己的爱情,我还要穿着婚纱跟他拍一张全家福,让他跟他女婿聊天,然后如果有了孩子,让小孩叫他“外公”。但是,这一切再也没有可能了,在我人生做混乱最落魄的阶段,他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从我父亲去世之后,我感觉自己变得更颓丧更落魄了,我觉得自己没有精力去做什么事情。时间过得很快,我做梦梦见他的频率也逐渐减少了。有时候,我会安慰自己说,可能是因为他开始适应那边的世界,所以对我们的牵挂开始少了。可是,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我最真实的相信就是没了就是没了,没有阴间阳间、灵魂轮回一说。我所有的痛苦我的梦境都是源于我自己,我的愧疚我的痛苦我的愤怒我的遗憾。过去的再无法重来了。我的家,因为没有了我父亲这个链接,也差不多算散了。
我记得,你那一天离开村子的时候,车驶在路上,我看见那一座山上,有一个小小的点,那是我父亲的坟墓。我难过地悄悄抹泪,我的父亲变成了远山上一座小小的坟。从此,我看见与他年龄相仿的长辈,甚至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就会想起他,然后忍不住哭泣。我知道,这就是现在他存在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