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听室长说的,当时还在上班,鼠标在显示屏上胡乱打转,想让人看到我在忙但其实没什么事做,随意点开一个表格,翻到中间,看着屏幕,好像在仔细检查,面无表情,目光呆滞,我仿佛陷入回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件事情和我其实没什么关系,只是死了一个同龄人,好像死亡离我近了一些,但心底还是生出些许感慨,或许是一种怜悯,又好像一个人消失了,那么记忆中这个人身上发生过的事都成了幻觉,什么时候的事?上个月,我也是才知道的,班长说准备组织一次同学会来悼念他,你去吗?一个人死了,其他人以悼念他的名义来组织聚会,这种行为让我觉得有些恶心,不去,我说。
我们在一个寝室住了三年多,直到大四搬出去实习,领毕业证那天我们在一起喝酒,后来再也没见过,室长说他死了,从楼上跳下来。你们平时有联系吗?室长问我,一开始有几次约他出来吃饭,他都说有事,后面就没有再联系过。在印象中,他一直是个孤独的人,这个词比孤僻更柔软,但也更脆弱,他应该尝试过融入集体,都没能成功,大一报了两个社团,过了两个月就因为长期缺席社团活动被足球社除名,下学期刚开始他把另一个社团也退了。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没有人对他感兴趣,他和世界都不对彼此抱有任何期望,有次我问他,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没有,只有不喜欢的,什么?人。我当时没太理解,以为他只是说话古怪,直到后来读到斯塔尔诺内的《鞋带》里“我的生命已经走过快八十个年头,我终于可以说,我这一生没有遇到任何我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两个孩子,也不喜欢我自己。”这句话时,一下想起他,然后很快就忘了。如果非要将他比作什么,他给我的印象像什么呢?就像一块果冻,一旦缺少了外面那层壳,就会变得极其敏感脆弱,听到他的消息,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有人正在撕开壳上那层塑料,右手捏住包装壳,左手拇指和食指夹紧一扯,果冻掉出来摔在地上,他从楼上跳下来。
晚上班长说周六聚一下,已经联系了十多个本地工作的同学,我的工作每周只能单休,所以刚好不用找理由就能拒绝,你去吗?我问室长,我就说在外地出差,他说。本来已经决定不去,但我还是问了班长一句,有哪些人,他说了几个名字,其中有个名字让我的心颤了一下,她也去吗?我想,她和他虽然是同学,但是不熟,她只是善良,你来吗?班长问我,我尽量,我说。我喜欢过她,上学时我们没遇到彼此的好时候,我一开始和市场营销系的女生谈恋爱,却发现自己其实更喜欢她但找不到理由分手,等到好不容易分开,她又已经和其他系的男生在一起,毕业后我经常会想起她,但又遇到了其他女人,就没有再想过找她。可每次听到她的名字,就连只是听到相似的读音,也会让我内心一震,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她的喜欢,明天我就去请假。
你是有什么要紧事吗?领导问我,他皱着眉,嘴唇微动嗞了一声,头往左侧一歪,好像有些为难,但我知道这只是他的习惯动作,即使我问他喝拿铁还是美式他也是这副表情,有个朋友去世了,我觉得只有这么说他才会同意,是生了什么病吗?从楼上跳下来,自杀了,他眉头又紧了些,眼里流露出好奇但又不好意思细问,我心底有些悔恨,觉得不应该把别人的死讯到处去讲,眼神有点恍惚,像犯了很大的罪,你们关系很好吗?他问我,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同意了,我点点头说了句谢谢,张嘴的瞬间突然像失去了力气,眼眶湿润,感情格外真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是因为终于可以见到她,还是因为有一个人真的去世了,又或是为自己说了慌而感到羞愧。
我给班长答复了会去参加,又假装很随意的再次确认了名单,她会去,她也会去,我的心情变得激动,雀跃,好像只要可以见她一面,我就能拥有幸福。接下来几天我整日想她,以为梦里也会见到她,可惜并没有,倒是有天夜里梦见回到了大学宿舍,但没见到他,依稀记得他好像已经死了,我往外走,一推开宿舍门就到了教学楼,教室在顶楼天台,课间休息学生们在互相打闹,他们穿着高中校服,原来我回到了中学时期,难怪没有见到他,看着那些在天台上追逐的学生们,笑声干净又刺耳,我在想,他们长大后有人会从楼上跳下去吗?在食堂遇到室长,我又变回了大人,我们吃完饭回到宿舍,好像寝室一直就只住了五个人,我没有问空床位的事,室长也没有说,一切如常,直到闹钟响了,半梦半醒中我意识到,消失的人终有一日便会等同于未曾存在过。
周五晚上,我又和班长确认了一下人数,只有八个人,他不太满意,觉得人数太少,但她会去,我认为足够了。我已经做了最好和最坏的打算,如果她依然漂亮并且同意的话,明天晚上可以一起睡觉,如果她身材走形或变得粗鄙不堪,那我也可以斩断内心的执念,好好忘记她。可是我自己呢?和以前比,我有变得更好或更差吗?我在镜子前站了一会儿,或许明天没机会一起睡觉了。
周六,我起床很早,洗漱完也才八点过,吃了两片吐司,心情却并不舒畅,有些郁结,我今天到底是为了去悼念一个人还是为了去见一个人,我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正是这答案使我感到羞愧和不安,我并不在乎他,哪怕我们在一起住了三年多,也勉强算得上是朋友,但我并不在乎他,一个死去的人怎么能和一个活人比,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和一个女人比,我并不在乎他,他知道,他以前说过,没有人在乎他,他也不在乎任何人,可是,恰恰是渴望被人在乎,他才会到处跟人讲这句话。我出门时脸色不太好,不像是去参加一个聚会,而像是去参加一场葬礼。
我去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她还是很漂亮,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痕迹,反而成熟增添了味道,进门时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瞬间我感觉自己快哭了,幸福在我的血液里循环,眼眶已经湿润但强忍住,本来可以借悼念的名义哭出来,又觉得是种冒犯,好久不见,我对她们说。饭前班长站起来讲话,前段时间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很震惊,我只是看她,感受到人生的无常,同窗四年,一切仿佛还在昨天,她感觉到了,转过头看我,今天竟已天人永隔,我连忙把头转开,我们坐在这里,怀着悲痛的心情,一股冲动又使我转回去,看着她,来悼念这位挚友,他善良,正直,待人友善,她也看着我,礼貌的笑了,我点点头,仍止不住一直用余光瞟她,班长还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也不太感兴趣,一个人已经死了,而我正在活过来,班长说举杯,我和她碰杯,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她,我爱她,我确定自己还爱她,我十分确定,吃完饭,班长说去唱歌,她说下午还有事,我也说不想去,我觉得才悼念完就去娱乐是种亵渎,至少也是不尊重,有人提议玩会儿游戏,有人只想聊会天,大家都好像回到了学生时期,以前我们每次聚餐都会玩游戏,如果全是男生就摇骰子喝酒,如果有女生就玩真心话大冒险,有次他告诉我,其实他希望每一把都转到他,他有好多话想讲,想把自己刨干净给所有人看,我知道主要是指给女生看,他希望有人想了解他,有问题想问他,对他的秘密感兴趣,但是运气不好,一晚上没轮到他几次,问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没有人真的想去了解他的内心,他希望被女生提问,即使只是出于八卦和好奇,班长问我,你结婚了吗?我多希望问的人是她,没有,还是单身,我对她说。
大家又坐着聊了会儿天,陆续有人讲有事要先走,班长看起来不太高兴,好像没有按照他计划的步骤进行,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他其实应该清楚,不是他组织能力有问题,只是没有人在乎他,大家有个理由出来吃饭社交,和老同学见见面,发个朋友圈悼念几句显示自己的善良,就足够了,她是第三个提的,但一开始她就说了下午有事,我也说有事要走,我和她一起出去,我想送她,她说不用,我们聊了几句,交换好联系方式就分开了。
和预期的有差距,但也理所应当,毕竟这么久才见面,还是会感觉生疏,或许是场合不对,如果只是单纯的同学会,下午我们就能一起唱歌,玩游戏,听彼此的真心话,但我们是因为某人的去世才聚在一起,一开始基调就定下了,是不能过分愉悦和开心的,但又确实没有发自内心的痛苦,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痛吗?一开始痛,但很快就没感觉了,人的本质还是能快速适应变化和逐渐钝化麻木的,我在想,如果我们已经八十岁了,会有人因为老同学去世提议聚一下吗?可能只是轻轻回一个哦,他会死,我也会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晚上,我想她或许空闲了,便开始联系她,在忙吗?还好,闲聊了两句,我想找个话题说下去,我记得你以前和他没什么接触,今天怎么会想着过来呢?我知道她绝对不是那种为了发朋友圈才来的人,我以前喜欢过他,她说,好像我们在玩游戏,她乘机讲了一句憋了很久的心里话,我的心底顿时生出妒意,是啊,总有女生喜欢那些看起来孤独的人,想要拯救他们,可那不是爱情,只是怜悯同情,只是善良,她们太年轻,总把自己当作救世主,哦,你们悄悄在一起过吗?没有,我当时在和别人谈恋爱,讲完之后,她好像如释重负,内心道德的谴责这一刻终于释放出来,我当初也是,虽然在和其他女生谈恋爱,但心里喜欢的另有其人,她没有问我是谁,或许根本不关心,又或许已经猜到了,出于妒忌,也为了引起她的兴趣,我讲了个更大的秘密,我其实早就知道他会死,嗯?她果然更好奇也听得更认真了,他以前给我推荐过一本书,叫《横道世之介》,读完我有些怅然若失,觉得这样一个人三十多岁就死了很可惜,但他却说,他很羡慕世之介,这一生活得很充实,死前还救了一个人,而且活到三十多岁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果到了四五十岁,身体健康不断下滑,一旦出现病痛,无力感促使精神痛苦更加强烈,精神肉体交织在一起,每一刻都是折磨,还不如在壮年时死去,听他说完,那时我就感觉他应该活不过三十多岁,他说这本书最可惜的是世之介和祥子的结局,如果祥子一直在他身边,他或许就不会死了,我没有纠正他即使祥子和世之介还在一起,世之介还是会去救人,还是会死,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他其实并不想死,他在等待有人来救他,过了三十多岁,就不会再有异性来救他,她沉默了,但我并不想让她因为自己当初未能救他而陷入悔恨,他就是一个挂在悬崖边上的人,抓住绳子不挣扎,也不往上爬,只期待有人来救他,有人在乎他,有人填满他内心缺失的安全感,他被动的等待,如果没有人救他,就松开手掉下去,我不去评价,但有点看不起这样的人,我想换个话题,问她有没有看过这本书,她说没有,我说它也拍成了电影,可以一起看,你平时喜欢看电影吗?喜欢,我又问了她其他爱好,喜欢的音乐,我没有立刻说我也喜欢,但准备一会儿找出来听一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我了解到她现在的工作,住在哪儿,现在单身,这点我其实并没有主动问,因为我并不在乎,但听她讲,我还是很高兴,我们约好明天一起看电影,我已经做了最好和最坏的打算,夜里兴奋得睡不着,又想到他,好像他的死,救了一个人,我由衷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