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二十年之“活吃黄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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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负责家里大部分做饭工作,所以买菜也是我下班后的工作之一,不是菜市场就是超市。每每来到蔬菜摊位,总看见货架上码得整整齐齐的黄瓜,顶花带刺的,直直溜溜的看着新鲜,可拿起一闻,却没了儿时那股子沁人心脾的清香。一瞬间,记忆像被捅破的蜜罐,哗啦啦的全涌了出来——故乡的老院子,院子里那片占了一亩多地的菜园,还有妈妈在菜园里忙碌的身影,以及我当年为了偷吃一口黄瓜,琢磨出的“活吃”的小聪明,全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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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总觉得,故乡的时光走得特别慢。画在手上的表,指针就从来没有动过,可那些光着脚丫在菜园里跑、盯着瓜果咽口水的日子,却悄悄带走了我最无忧无虑的童年。

        我家门前的菜园,在整个村子里都算数一数二的大。东头挨着邻居家的土墙,西头靠着生产队上水的大渠,东北角上立着两棵果树,树干粗得要我和哥哥两个人手拉手才能抱住。爸爸是个手巧的人,早些年从别人家的果树园讨来“二号”苹果的接穗,选了树上最壮实的两枝嫁了上去。每到夏末秋初,这棵树就成了菜园里最亮眼的风景——树冠像一把撑开的绿伞,叶子密得能挡住毒辣的太阳,枝头上挂着两种苹果:一边是通红通红的伏果“大元帅”,果皮亮得能映出人影,果肉起沙辛甜;另一边是粉粉嫩嫩的“二号”,咬一口脆生生、甜津津的,汁水能顺着嘴角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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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串门的亲戚乡邻,刚进院子眼睛就往苹果树上瞟,那眼神里的稀罕劲儿,谁都看得出来。不用他们开口,妈妈早早就端着箩筐过去了,踩着小板凳,踮着脚,专挑最红、最大的摘。摘下来的苹果要在井水里泡上片刻,洗去表面的灰尘,再递到客人手里。客人咬一口,嘴里说着“甜,真甜”,妈妈就站在一旁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可我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咽着口水,盼着客人能剩下半个,或者等客人走了,妈妈能赏我一个小的。

        你准会问,自家种的果子,还能亏着自己家孩子?可那时候,还真就是不行。不光是苹果和“二号”,就是菜园里的黄瓜、西红柿(我们那儿叫“柿子”),妈妈都不让我们随便摘着吃。后来我才懂,那不是妈妈小气,是穷日子逼的——菜园里的每一点收成,都是家里的“脸面”和“念想”,要留着招待客人,更要挑最好的给住在村东头的爷爷奶奶送去。

        那片菜园,是妈妈的“宝地”,从春到秋,就没闲着过。春分刚过,地里的冻土还没完全化透,妈妈就扛着铁锹去菜园了。她总说“春早一刻,菜早一旬”,天不亮就起床,披着晨雾往菜园走。我跟着去过几次,清晨的菜园里满是泥土的腥气,混着枯草返青的味道,冷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凉丝丝的劲儿。妈妈先把去年的老菜根刨出来,磕掉土堆在一旁,再用铁锹把土翻过来,一锹下去,能看见土里藏着的小虫子,还有刚冒头的草芽。翻完的土块又大又硬,她就用木耙子一下下敲碎,木耙子的齿痕在土里划出一道道浅沟,像给土地梳了个整齐的发型。

        没过几天,菜园就穿上了“绿鞋子”。向阳的渠帮畦梗上,小草从土里钻出来,先是嫩黄的芽尖,没过两天就变成了翠绿的叶片,一片挨着一片,像给土地铺了层薄毯子。清明前后,苹果树上的花苞也炸开了,粉白色的花瓣裹着淡黄色的花蕊,一阵风吹过,花瓣就往下落,飘在妈妈的头发上、肩膀上,她也不拂掉,只顾着在菜畦里播种。

        妈妈把菜园分得特别整齐,横成条、竖成线,像棋盘一样。这一畦种白菜,那一片栽西红柿,靠边的地方种豆角,连菜畦梗都不浪费——要么撒上萝卜籽,要么栽上红蒜。萝卜芽刚冒出来的时候,细细的茎顶着两片圆叶子,像小娃娃的手掌;红蒜的叶子长得快,没几天就绿油油的,风一吹就晃,像在跟我打招呼。我蹲在旁边看,妈妈就叮嘱我“别踩坏了菜苗”,她的手上沾着泥土,指甲缝里都是黑的,可她一点都不在乎,还笑着说“等秋天长大了,让你吃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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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一到,菜园就换上了“深绿色的裙子”,热闹得像个小集市。西红柿秧长得比我还高,妈妈给它们搭了架子,秧子就顺着架子往上爬,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西红柿——青的像绿珠子,半红半青的像害羞的小姑娘,全红的像裹着红绸子的小灯笼,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枝头,看着就馋人。黄瓜架也长得茂密,翠绿的藤蔓顺着架竿爬,黄瓜就挂在藤蔓上,有的直溜溜的,有的弓着腰,顶端还顶着嫩黄色的小黄花,像戴着小帽子。豆角更泼辣,把架子爬得满满当当,叶子密得不透风,站在架子下,能感觉到凉丝丝的风,还能闻到豆角叶那特殊的清香。

        苹果树的叶子也长得特别旺,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空隙,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斑。青苹果藏在叶子中间,像一个个小绿球,偶尔有几个早熟的,偷偷泛出点红晕,引得我总想去够它。那时候我才五六岁,正是“见瓜吃瓜,见豆吃豆”见了好吃的就走不动道的年纪,看着菜园里的瓜果一天天成熟,肚子里的“馋虫”早就按捺不住了,可妈妈管得严,说“还没熟,不能摘”,我只能忍着,眼睛天天盯着菜园,心里盘算着怎么能吃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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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偷吃,是趁妈妈上工的时候。那天早上,妈妈嘱咐我“在家看家,别乱跑”( 故乡二十年之“看家-看门” ),就扛着锄头去地里了。我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实在忍不住,就费力的摘掉跨在木桩上的绳圈,打开园子门溜进了菜园。西红柿架下,有个全红的西红柿,看着特别诱人,我踮着脚,伸手就摘了下来,擦都没擦就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嘴里炸开,好吃得我眯起了眼睛。吃完西红柿,我又盯上了黄瓜,摘了一根顶花带刺的,咬了一大口,绿瓤清脆爽口,提神醒脑。

        瓜果是吃完了,我这才想起来怕——妈妈要是发现了怎么办?我赶紧把西红柿蒂和黄瓜把儿埋在土里,又用脚把自己踩出来的小脚印蹭平,还对着西红柿秧小声说“别告诉妈妈呀”。我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可妈妈中午收工回来,先去菜园转了一圈,回来就问我“是不是偷吃西红柿和黄瓜了”。我吓得脸都白了,赶紧摇头,可妈妈却指着菜园里的西红柿秧说“那棵秧上少了个红柿子,黄瓜架上也少了一根带黄花的黄瓜,不是你吃的又是谁?”

        接下来的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轻则一顿训,重则妈妈会拿起笤帚疙瘩,打我的屁股。屁股火辣辣地疼,我一边哭一边委屈:妈妈怎么什么都知道?后来我才发现,妈妈的记性好得吓人——哪畦黄瓜结了多少根,哪垅西红柿有几个红的,甚至哪棵秧上的果子长得快,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有一次,我偷偷摘了个半青的西红柿,藏在口袋里,结果妈妈晚上给菜浇水的时候,就说“那棵小秧上的西红柿怎么少了一个?还没熟呢”,我吓得赶紧把西红柿拿出来,乖乖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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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次偷吃都被发现,屁股也挨了好几次打,我却没长记性,反而琢磨起了“新办法”——怎么才能吃到瓜果,又不让妈妈发现呢?那时候家里穷,二分钱一根的冰棒都舍不得给孩子买,我的眼睛里,就只有菜园里的那些宝贝可以解馋了。不知道琢磨了多少天,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活吃”。

        这个主意,你就算想十分钟也想不明白,还是我慢慢跟你说吧。妈妈不是能记住每根黄瓜的个数和样子吗?那我就不把黄瓜摘下来,只咬一口,这样黄瓜还在架子上,妈妈就不会发现少了。想通了这个“妙招”,我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就等着第二天妈妈上工。

        第二天一早,妈妈果然又去上工了。我等妈妈走得远了,就轻手轻脚地溜进菜园。黄瓜架比我高不了多少,我踮着脚,刚好能碰到那些挂在藤蔓上的黄瓜。我选了一根长得特别直、顶着头小黄花的黄瓜,先把小黄花摘下来,攥在手里,然后张开嘴,对着黄瓜的下半截咬了一口——脆生生的,带着泥土的清香,还有一丝丝甜味,比上次偷吃的还要好吃。我细嚼慢咽,把嘴里的黄瓜咽下去,又对着黄瓜咬了一口,直到把下半截咬得只剩一小截,才停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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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了,我还不忘“收尾”——把咬过的地方朝下,让叶子挡住,再把小黄花轻轻放在黄瓜顶端,看起来就像没动过一样。我退到一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没问题了,才溜出菜园,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回味着黄瓜的清香,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中午,妈妈收工回来了。她像往常一样,放下锄头就往菜园走,说是要给西红柿和黄瓜掐尖打杈。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紧紧攥着衣角,眼睛盯着菜园的方向,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妈妈的脚步声在菜园里响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的,快得像要跳出来。

        突然,妈妈的脚步声停了——就在我“作案”的那片黄瓜架旁边。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谷底,心里想:完了,肯定被发现了,笤帚疙瘩又要来了。我低着头,不敢看菜园的方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妈妈从菜园里走出来,叫我的小名:“你过来。”

        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头低得快碰到胸口,不敢看妈妈的眼睛。妈妈手里拿着那根被我咬过的黄瓜,黄瓜的下半截缺了一块,露出了里面淡绿色的果肉。我等着妈妈骂我,甚至等着笤帚疙瘩落在屁股上,可等了半天,却没动静。

        就在我纳闷的时候,一只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在了我的头上。那双手,常年握铁锹、攥菜苗,手掌上的老茧磨得发亮,指关节处还有几道浅浅的裂痕,可抚在我头上的时候,却特别温柔。我抬头一看,妈妈扭过脸,用袖口擦着眼角,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有眼泪从眼角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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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妈妈为什么哭,只觉得心里酸酸的,也跟着哭了起来。妈妈把我搂在怀里,手里还拿着那根黄瓜,轻声说:“饿了吧?要是想吃,跟妈妈说,妈妈给你摘,别这么委屈自己。”

        后来我长大了,才慢慢明白妈妈为什么哭,也明白她当初为什么不让我随便“祸害”菜园里的瓜果。那时候家里穷,菜园里的每一点收成,都要算计着用——来了客人,要摘最好的西红柿、黄瓜做菜;逢年过节,要挑最大的苹果给爷爷奶奶送去;就连家里的油盐酱醋,有时候都要靠卖些菜换钱。妈妈不是不想让我吃,是舍不得——她想把最好的都留给我们,留给家里的客人,留给长辈,却唯独忘了自己。

        有一次,我跟妈妈提起“活吃黄瓜”的事,妈妈笑着说:“那时候我一进菜园就看见了,那根黄瓜咬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你干的。我看着那根黄瓜,就想起你天天盯着菜园的样子,心里疼得慌——要是家里条件好点,哪能让你这么委屈自己。”

        妈妈的话,让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原来,妈妈早就知道了我的小聪明,可她没骂我,也没打我,只是心疼我。那些年,妈妈在菜园里付出的辛苦,我看在眼里,却直到长大才懂——春天,她顶着晨雾播种;夏天,她冒着烈日浇水;秋天,她踩着寒霜收获。菜园里的每一棵菜、每一根瓜,都浸着妈妈的汗水,也藏着妈妈对这个家最深的爱。

        如今,我离开故乡已经三十年了,妈妈也不在了。那片菜园绝大部分变成了玉米地,苹果树早就砍了,只剩下园子西北角窄窄的一条地方还种着菜。人口少了,又不去售卖,种的多了只能浪费。可每当夏天来临,我总会想起故乡的菜园——想起那顶在黄瓜尖上的小黄花,想起那咬一口就清甜的黄瓜,想起妈妈在菜园里忙碌的身影,想起她满是老茧的手抚过我头顶的温度,想起她扭过脸用袖口擦眼泪的模样。

        那些时光,像画在手上的表,指针从来没动过,却把最珍贵的温暖刻进了我的心里。妈妈的爱,就藏在那片菜园里,藏在不让我“祸害”瓜果的严厉里,藏在那口“活吃黄瓜”的愧疚和感动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现在,我也会在阳台花盆上种一棵黄瓜,或是卤生一颗西红柿,看着它们发芽、长叶、结果,就像看见妈妈当年在菜园里忙碌的样子。摘一个小西红柿咬一口,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故乡泥土的清香,少了妈妈的味道,也少了儿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原来,有些味道,只能留在记忆里;有些人,只能藏在心底。故乡的菜园,妈妈的爱,还有那口“活吃黄瓜”的清甜,会陪着我,走过往后的每一个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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