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己同行

最近听到一首没什么印象的老歌,张艾嘉用小女孩那样铿锵又跳跃的声音唱出“生活是肥皂香水眼影唇膏”。查了年份,那时她已年过三十。铿锵载着一份倔强,倔强地唱“忙忙忙,忙忙忙,忙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还是不让别人失望”;跳跃又好像掩饰着闪躲和彷徨,彷徨地唱“盲盲盲,盲盲盲,盲得已经没有主张,盲得已经失去方向”。这首歌问世,那年我出生。

三十多年过去,我已超过了当时歌唱者的年纪。我们也已经习惯了生活中的忙碌,渐渐把忙起来当成了自己的行为准则,忙碌才能值回人生的票价,忙碌要被崇尚,怎么还能质疑呢?忙不对吗?闲才可疑。相识的人数日不见,再见时开口必问:“最近忙些什么?”思绪荡在空中:“没忙什么……”我索然回答,一下子让话题无去无从。

倒不是没忙什么,每天也是团团转的,只是自己忙的那些事情,不会有人感兴趣,听起来就是个“无事忙”罢了。说出来无非也只有“生活是肥皂香水眼影唇膏”,不足为外人道。

看着大窗下面伏案赶作业的那只小小背影,倒是有些替她担忧。她是家中最忙的人了,每天忙着早起上学,忙着书袋里一本又一本的学习资料,忙着层出不迭的校内事务,忙得一天到晚没抬起头,夜晚在小床上短暂地想一想自己,马上昏昏睡去。孩子忙着“学习”,会不会就像大人忙着“工作”,忙着忙着,就忘记了自己,忘着忘着,便丢了自己。

我素来不是健康昂扬的人,对保持状态没有任何心得,倒是对怎样垮掉有着一堆经验。虽然很小就被担心会不会有抑郁倾向,其实自己知道:只是脸酸,不是心苦。十几岁时看不惯很多事情,但一直笃定自己就在那里,没有丢掉自我,就不会放弃世界。不喜欢眼前的社会,却热爱广阔的世界,也就不会无处藏身。

直到2021年盛夏,回忆起来,深夜有大雨,黑色的水帘倾泻整晚,归乡情凝,人事蓬杂。睡眠出逃,却“药饵无征怪梦频”,那是我平生仅有的一次在半片安定的作用下进入虚实颠倒半丧意识之境却仍然无法入眠的经验。当时身陷其中,数数然而不知故。后面有半年的时间用来挣扎和求索,不知不觉渐渐凌空,再往下看时,那段小小地过往也只算一笔轻描淡写了:我在那个归乡的夏天,一个失神就陷入了角色困境——没几口子人的家庭,其实关系也是错综的,我无端端地突然想要扮演好每一个角色,结果内心自我要求过高,行动又迟拙生硬,每天在陌生了的熟悉环境中,不断地自我否定,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混乱。

小时候爱在家里翻看《杂文选刊》,里面很多有趣的小漫画,其中一副印象很深:唐僧师徒四人和小白龙,孙悟空头上写着“好猴”,猪八戒写着“好猪”,沙悟净写着“好鱼”,白马旁也许还写着“好马”(我忘记了),而唐僧旁边写着“好人”加了一个问号“?”。文章全然忘记了,这么多年,我不知在心里回味过多少次那幅渐渐模糊的漫画:那些身为动物地徒弟,他们各自属于一个角色,扮演好一个角色是可行的,而人看自己就很迷失,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呢?每个人都有着众多角色,是扮演好每一个角色就是好人呢?还是“好人”竟还有什么统一标准吗?

我确定就在那个归乡的夏天,我真正给自己玩了一把失踪,那是我对生命的另一端最好奇的一次,在角色的漩涡里挣扎,而终究是这些角色把我留在了生命的原地。企图演好角色,对我是危险的,企图做一个“好人”,对众生也是渺茫的。花了半年时间,我把垮了一地的自己又一点点堆砌起来,里面融入了亲人的关怀和家庭的责任。后来我好像变了一点点,多了一点勇敢,也多了一点温柔。

清明前后,多年不见的朋友相约出游,其实都在北方,想见不是条件不足,大概只是生活繁琐,一别多年,再难成聚。成行前我仍诸多烦扰:交通麻烦,请假麻烦,带娃麻烦,游玩行程想想也麻烦……拖拖拉拉难以定立。这边先生再三支持,告诉我这次不去,再约更难了,孩子也该多散散心,学校请假应该不难,一并传达了他刚去学校参加完的“有情施教”家长会的会议精神。一些年轻的生命一去不返,城市各校紧急召开家长会,“事件”令人警醒,这段时间可能是家长最最心疼自己孩子的时候。

于城市管理者而言的“事件”,于学校家长而言的“警示”,于那些生命、那些家庭而言,那是什么?我可以想象,却无从感受。我从北面阳台看楼下的中学,距离太远,又隔着窗户,他们在操场上活动,我听不到声音。像看默片,又没有字幕,我猜他们并不激烈,没有挥洒热情,所以把前面原本写出的“奔跑”改成了“活动”。孩子们的生活,渐渐地我们只剩下窥视的份儿了。

在南京博物馆的时候,我看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排着长长的队,好像手里在拿着什么,等待盖章打卡,我猜测他们要在这里排一个多小时才能完成这件事情。“民国馆”里面四处散游着穿旗袍拍照的女孩子,那是一片民国风情的街道夜景布设。下午两点我们走出博物馆,外面晴空远召,金色的太阳对幽深的蓝天百般挑逗,杨柳枝条痒痒,梧桐翠叶痒痒,我们的两个孩子像小困兽一样从博物馆的侧门弹射而出,一瞬间和园子里阳光滚成一团。出来前哈欠连天的沮丧一扫而净,万丈活力让金色太阳都羞愧自己那般朽朽。阳光下,小孩子看到了自己,才能和自己一起玩耍、欢笑。而就在刚刚,里面的馆藏让他们迷失于历史沧桑、消沉于时光厚重。

我们离开时,馆前广阔的庭院排满了等待安检入场的游客,一张张光洁年轻的面孔在阳光下闪耀,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修了妆容、卷了头发。我回头看看场馆入口,预计她们也要个把小时才能进去。这里一个小时,里面打卡一个小时,民国街景那里拍照一个小时,再出来时,老太阳也就下山了,幽深的天空重回寂寞,杨柳梧桐都成了墨色。

前些年各地图书馆以网红形式风行,人们纷纷前往拍照打卡,被一部分人诟病,当时我连连称是,让人们先走进去,下一步才能讲阅读的事情嘛。这次在博物馆看到这样的景况,引来这么多的年轻人,想必场馆和整个文化普及系统是下了大功夫的,而我心里却生出些并不乐见的情绪。不知道年轻人到这里来,他们究竟要的是什么,他们所得到的,是能让他们真正满足和快乐的吗?我们的头羊,究竟要把我们带到哪里?

那样的蓝天和阳光,年轻的恋人去树林里拥抱啊,漂亮的女孩子去公园里说笑啊,无事的少年去街头浪荡,用眼睛勾看擦肩的女子对她们吹口哨,吃一些不相干的路人的白眼,然后哈哈大笑。少年的“坏”要少量多次地释放,少女的“羞”也要少量多次地被消耗。心怀放在天地之间,人们试探的所有鸡零狗碎的小差错、小无理都会被包容。人与人之间多一些摩擦才能多一些包容,自己与自己多一些对望才能多一些和解。如此,是不是心灵就可以在泥土里生根?是不是生命可以在风雨中茁壮?

“忙忙忙,盲盲盲,忙得分不清欢喜和忧伤,忙得没有时间痛哭一场”,原来这首歌李宗盛唱过我听过,黄立行唱过我跳走过,到最后,只有我出生那年的张艾嘉唱进了我今天的心里。

第一次认真听张艾嘉的声音,是《爱的代价》,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女人的声音是可以这样成熟感性的,那时她四十多岁;第一次细细观赏张艾嘉的样貌,是在贾樟柯的电影里,她和董子健恋爱,那时她六十多岁;她在采访中神采飞扬,在旧影像中独立任性。我零零散散看了她许多年,年龄是错乱的,小女孩的朝气和成熟的感性在她身上跳来跳去,像一棵树那样,我从一个女人身上看到了如同春夏轮回的生命力。

许多年以后,希望我们的生命仍是大自然的孩子,希望我们的心灵仍可扎根于土地,希望年龄可以错乱,希望善恶能够轮回,希望终点处树丛荫庇,花开万象,希望在那里我看着自己,依然和自己手拉着手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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