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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坐在回町州的班车上,黄昏在黑色的山体边缘闪耀,他把头顶在震颤的车窗玻璃,这样的共振给他一种亘古以前的安稳。远处一片銮驾似的流云撞入另一片浓云里,如星体碰撞,向寂寥的外界迸发出晶莹的尘埃,而又再度回到趋近于永恒的沉寂。
大病初愈后,我总爱幻想他坐着一辆长长的手风琴然后到市南站下车,手里提着的黑色塑料袋里是一个营的二战美国兵人和一列子弹头列车,还会有什么呢?一个人在我愣神的白墙边系上腰带离开,留下一道葵花的阴影与稀薄的热气。父亲,藏在祖国大地最喧闹的一角。
我们中,有许多人的父辈都随着那列弥漫金色的火车消失在含糊的视线中。而在我的眼睛完全失明之前,我有幸见到阳光照在同桌潘的脸上,反射出柔和的光。后来她冰雪一样的肤色在纸条与厕所消息中刹那间灰暗:有人说年级的谁谁在哪哪儿把她给那啥了。在没有革命、或者听不见革命的时期,这无疑是个革命性的新闻。但这显然没有我知道的事情更为炸裂。
一连几个晚上,或许包括后来每个读起这段文字的夜晚,我在睡意的临界点走上白天的露台,没有摸索口袋里的手机拍照,而是等它降落并与之对话。
它可能也注意到我今天另类的平静,所以一直悬在头顶二三十米处,很近,不再突然地隐去。我抬头注视着它幽蓝的底部,它在犹豫。这样的僵持持续到了第二天晚上。我们依然无法找到话题。我把看见它的事情告诉同桌潘,潘精巧地倒出一根铅笔芯在课桌上,拈起一根精准地塞进自动铅笔头,她的一切是那样规矩、整洁、有逻辑。我那时得了爱丽丝仙境梦游症,缺维生素,看远处的老师总觉得小如一粒米,同桌潘远如大西洋彼岸,自己的手指常是僵硬弯曲的,伸不直,神经肿得像猪蹄,放在卤肉店的红色生鲜灯底下,上面还缠绕了许多条麻绳。潘说,你勺掉了。我说我没勺,并伸手拿来自动铅在她的英语本上画下飞船的样子。潘瞥了一眼,又用她的白橡皮擦去,飞船连同橡皮屑被驱逐出蓝色海洋上的小岛,坠毁在教室坚硬的水磨石地砖上。
然而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感觉,我第一次到达这趟金色列车的终点,好奇为什么不在深圳南站或者福田口岸竖“统一祖国 振兴中华”的标语,因为这离香港还有一段距离。
渡过江,又坐了一阵客运汽车和公交,在旅馆停留一天后我就进入了工作岗。也许是同为北方人的缘故,性情相投,办公室的小彭没几天就与我相熟。
“庄主任他们去嘛,今天他们没排班。”我本来想说如果庄主任他们有事儿不去的话,那我们也改天吧。可后半句临口却改了轨道。
“我叫,我现在去叫,他们熟客了都是。”小彭出了门,只听他没敲门就进去了,涮羊肉似的很快煮开了氛围。回来告诉我:穿衣,主任和小吴开车,两辆,够坐。
大约晚上九点我们已经混饱了肚子,晃进珠江边上的明珠舞厅。刘莉丽,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舞伴,应该说是朋友。我天生肢体动作不协调,无论是打军体拳还是广播体操都生硬难看,后来才知道,这也是缺维生素引起的。她个子很高,我坐在血红的沙发上,仰头望向的好像是一匹高头大马。这种距离感让我失掉了为此添油加醋的必要,所以读者也大可以放心阅读。然而热烈的感情还是使得室内的温度逐渐升高,如果这时候有白炽灯打过来,一定照得出我惨白的脸上浮现欲醉的红晕。
“跳了一阵还挺热的,你呢。”
“空调坏了,是有点闷哈,但我里面就一件衣服。”
“我出去透透气。”
“你去嘛?”
“五块钱门票,你就这么浪费。”
“闷,也实在跳不动了。”
刘莉丽将手自然地搭进我的上衣口袋里,她不会不知道这浅浅的口袋里除了我的手之外,并无硬币或钞票。躲开往来的乱流,庆幸她的手还在。小彭或许已经注意到我正在离开舞厅的沙发,身边是一个比我高半个头的女人,很不协调地粘在一起,向外走去。
一年后,我搬离了宿舍到芳村附近租了一间单身公寓,一天早上买包子时曾看见一个和刘莉丽很像的女人穿着丝袜,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家裁缝店门口,清晨六时,巷道狭窄,那人轻吐一缕蓝烟,好像一夜未眠。
去商店买了两瓶苏打水,我们就在舞厅斜对面的石凳上落座。有时候话语以“我”开头往往会显得主体性太强。“你”字开头的攻击姿态又太明显,所以我告诉她,你知道嘛,在我家那边这时候已经下雪了。我从来不说我属于哪个县的,我对生我的那个县城没什么印象,此时此刻,它正被现代五马分尸。一进城宽大的八车道公路像是进京了,而城区内的老街如秋季河流日渐干涸。不知什么时候县城又盖了一条新商业街,这个西北地区的小县城到处是徽派的马头墙。最近的消息是老菜市场基地上又修了一座缩水版的香港中银大厦。你不知道这里还会有什么元素挤进去,只知道这片逐渐陌生的废墟迟早会显露原形。刘莉丽问我家在哪儿,我回答在北边,西部。我想说我骨子里有骑马民族的血统,我的祖父曾是塔山地区的猎鹰人,但并未吐露这个事实。
“我之前和朋友在山上玩,那儿现在成景区了,我们当时去的时候还没开发,只有两三户有人或没人的平房散在里头。我跌进一个深洞里,差点没出来。那是一个斜着的深坑,应该是动物挖的巢穴,可我不知道什么庞然大物会在山脊上凿出这样一个楔形的洞。唉,这个事情应该让我那个朋友跟你讲,我失忆了,我跌进去的时候,头撞在一块石头上,在医院醒来时,我记得的东西已经不多。我都听我朋友说我当时怎样怎样,自己一刻都想不起来。”
“车在山脚就已经没路了,那阵应该再绕一绕,或者晚上几年再去。我们徒步沿着山脊走,山连着山,雾水衔着雾水,绿色的草皮和杉木深深浅浅。走着走着就看到山体裂开一个狭长的口子,像被巨斧开膛。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他爬得慢,话越说越费劲,我发现已经离他太远了,就坐在一棵发白的枯木上等他。看他走近了,我才起身继续向上登。山峰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它什么都不说却让人虔诚地追随,你眼看站到最高了,可不远的地方又一棵树在更高的山头杵着,你开始为你的短视而不甘。我就是这样子。”
“朋友说我登山时候不看脚底下,那该是一个极其突兀的深坑,我就突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窜入地下。头被撞在了石头上便失去意识。朋友在洞口叫我,我无法答应。那时候灰色的云开始愈合,湿润的空气让深坑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滑梯,朋友说他如果也跳下来找我,那我们都没法出去了。”
“我们刚上来的时候经过一家牧民的木屋,木屋外一个妇女在清洗羊皮,一个老人坐在木桩上抽烟,我们经过时候用汉语打了招呼,一个中年哈萨克男人推开木屋的门向我们点头。我记得我们离开不久,就看见那间木屋的屋顶升起白烟。朋友后来就是喊来这家人帮忙救我。”
“我小时候经常梦见一个银灰色的铁砣飞到我家向阳的窗外,或许我和它们真有什么联系,你会有这种梦境吗?我跌进洞口后,感觉那里阴暗潮湿又有些温暖,像回到母亲的子宫。这个比喻或许不恰当,但我的感觉诚然如此,没有什么比那个洞口更安全的了。洞壁紧紧将我包围,没有锋利的石头,没有虫蛇的侵扰,那是松散黏土的质地,挂着柔软的草的根须。我没有翻身的余地,我就像一颗种子,我相信如果假以时日,我一定会长成一棵好秧,但一定不会是杉树之类的木头。”
“我虽然什么都忘了,但我清楚的是,我是被一股力量给缚住,迅速将我牵引上来的。我想那应该是个善良且有着神力的生物,我没能记住它的画像、声音,只感觉它毛茸茸地将我吸出洞底,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分娩。我后来几次带着SONY卡片机上山寻找。你知道,如果不是切身感觉,我是不会那么执着地带着设备来寻找它的。”
“你为什么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广州?”
“生我的地方就那么远,但人有腿就一定能走动。我父亲一直在这边打工,我记得他最后一个职业是卖炒瓜子和倒一些进口玩具。他在我六岁之后就不再回家过年,失去了联系也好几十年的时间了,我感觉我在追他的脚印,现在我来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可能也不再回去,这里真好,冬天不冷,像他一样,可能发了财,可能遇上什么人,谁知道呢。”
狂热的慢摇曲依旧,在精品洋酒的作用下,窗内跳闪的灯光让我想到些什么。音乐是拨乱心律的咒语,刘莉丽的印象就此告结。她说她会因我今天讲的故事而着迷一段时间,但此刻她必须走了。我打车回到单位宿舍楼,门卫扶了扶帽檐问我去哪里了,说看我是新来的,才放我进去。我自知膀胱坚持不到宿舍了,就撒在了停车场靠南的院墙边。上楼推开门,小彭的鼾声收住了一秒,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我抹黑脱去衣服,不久也沉重地躺下了。
可以想见,我坠落的那天其实并没有什么人或物将我搭救,我往回走的时候见到友人和叫来的牧民拿了一捆麻绳。我的脚上都是水泡,但勉强可以走下坡。不过的确无人见证我是如何上来的,是肾上腺素使我徒手抓住冷杉的树根还是手腿并用让身体保持像木棒一样僵直,慢慢撑上来的。除了当时在场的我,任何人都可以料想出一种脱困的方式。
所以不妨坦白一种叫人匪夷所思的事实。在南方某都会的迪斯科厅,在措手不及的晚风中,对一个短暂认识的女孩讲述这个故事。在故事腐坏的当下,我自然无力追悔事情的原委与那美丽的容颜,但每每回想,我仍能感受到两人坐在冰凉石凳上温热的对谈,在无数进入涵洞的黑暗时刻疗救我身处灾难的心创。
在这趟昏暗车厢的终点,过往将我驯化成一只蠕虫,使我脱去登山的耐磨靴子,忘记血脉里的熬鹰狩猎与陷阱技巧,去学会如何当一个或枯瘦或肥胖的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