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下吊笼,河面上浮起一圈泡沫。拿瓦辛科小河在此注入大西洋。
我注意到河边这个圆脸、壮实的年轻中国人,他倚着栏杆,呆呆的脸映在水里,看着就跟我是一路人,于是问他:你放笼子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说:钓螃蟹。
我们都看向一动不动的水面。过了半晌,他接着说:很简单的,放点鸡肉在笼里,笼子放进螃蟹住的水里,等它们熬不牢来吃肉,把绳提起来就行了。
这人一看就健谈,我便继续问他:你看得见水底下吗,现在螃蟹进来没?
钓蟹人:看不见。得猜。估计没那么快。
我:这么搞合不合法?
钓蟹人:怎么不合法。按照新泽西法律,不要执照。但规矩比较多——不能用多层吊笼,螃蟹两边尖尖宽度超过4英寸的才可以带走,也就是刚好跟iphone5那么长。每回最多带走一个大桶。
我听着,轻轻点头,心想,美国就是这点烦,法律严得很,法就是权,没商量。不像我老家那边,权是权,法是法,两个干起来那就看谁拳头大,有时候没权违法虚张声势也能掰扯两下。我脑海播放起美国警察凶猛追车给人戴手铐开罚单的画面,响起的却是“人民警察,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执法必严”的画外音。
我又试着跟他搭话:好钓吗?
他摇头。
我注意到他衣服上的字:你也在R大吧?
钓蟹人:对。
我:来多久了?
钓蟹人:两年,长吗?
我:哦,差不多。但我不爱出来,平时都在家蹲着,外头的事情只是应付一下。我在国内也不太适应社会,都是过内心生活,但出来以后更加了。
钓蟹人沉吟片刻,说:其实在这儿,你也能认出些东西,说不定比故乡还故乡。
我:比如说?
钓蟹人:比如说钓螃蟹好了。我在小县城长大,也在溪里摸过次把螃蟹的,但从没自己捞过能吃的大螃蟹。我真的从小就特别爱吃螃蟹,不论什么品种,所以钓螃蟹让我特别有亲切感。再比如说,这春天到处都有做青团的那种艾草,夏天满树都是桑葚还没人跟你抢,夏天有萤火虫蛐蛐纺织娘。还有我们镇上的那个图书馆,不知道是墙皮还是消毒水的味道,跟我小时候县图书馆里的气味一模一样。在老家这些都些东西都没了。其实我没出国的时候,对这些东西也没感觉,但出来以后就都想起来。昨天下雨,我一出门鼻子里就闻到一股热烘烘的泥味儿,“嚯”一下子就穿越到十四五岁的放学路上。嗯。
我:那你可以经常回去啊?你老家哪的?
钓蟹人:唔——,我可以说自己老家是浙江一个小地方,但现在那里也不算我的故乡了,不想回去。
我:怎么说?
钓蟹人:过去的住家改建了,卖给附近中学老师。门口的街道、小学,还有整个小区都换了名字。爱去的公园改成了广场,附近一家叫高峰软件的店也没了。总之变很快,再没有什么有感情的痕迹。
我:那还有人嘛——家人、亲戚、朋友、同学。
钓蟹人:家人搬到外地去了。亲戚各忙各的,朋友同学联系很少。主要是说不上什么话。
我:那是因为你变成外地人了。
钓蟹人:我也说不上来,不知回到哪里去才舒服。所以,直把杭州作汴州,在这晒晒太阳钓钓螃蟹也挺好,慢慢理清楚。
我:你经常来这吗?
钓蟹人:其实也是头一回。凡事重复太多就无聊了不是吗,我开一个多钟头车子来的。我一个朋友,当年出国是因为“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后来上学、上班、过日子全都栓在一条郊区高速沿线,比在国内还闷。所以我两年的感受是,美国看似有很多事情可做,但本质上一出门除了打发时间就是花钱——就像超市的零食似的,看着花样百出的,到底都是糖、油、盐、面四样东西做的。
说着话,边上有人提起了蟹笼,一抖掉出一蓬烂水草。
我:你笼子该提了没有?
钓蟹人:还不着急。再唠五分钟得了。
我:你这一张口有点北方话的意思,但又没有卷舌音。
钓蟹人:嗨,南腔北调,老飘在外地就这样。很多人来美国没几天就杂着英文说话。但要说也奇怪,我偏不爱这么说,要么就单说中文,要么就单说英文。我怎么南北中文就不怕混,东西语言就怕混,是不是有点太民族主义、国粹派了。
我:我没idea。但我也不大混着说。
钓蟹人笑了一下,说:布罗茨基听过没有,从苏联到美国来的诗人。
我:名字听过。
钓蟹人:布罗茨基是流亡来的美国,一开始密歇根大学接收他做驻校诗人。他也说英语,但是一辈子都用俄语写作。他说自己的故乡就是俄语。那我能说自己的故乡就是中文吗?好像没这资格。但我吃螃蟹工夫绝对一流,所以我的故乡就算是螃蟹好了。
我:可以,法海还住在螃蟹肚子里呢。
钓蟹人:拿这个蓝蟹来说吧,模样像东海梭子蟹,味道像红蟳,配陈醋和黄酒还行,这两样中国超市都有卖。
我:那你赶紧捞起来看看上钩没有。
钓蟹人:好。
他轻拉慢拽地提起吊绳,钢丝和粗棉线编成的简易吊笼浮出。中间有一团粉红的东西,是泡得不成形的鸡肉,干干净净地耷拉着。
我:唉,看来不好钓啊。上来几个了?
钓蟹人:看泡沫箱里。
掀开盖,一只不过五指宽的小螃蟹,见到光就朝天挥起钳子,擦擦作响。
我:就一个啊。
钓蟹人:嗯,第一笼捞上来的,后来四个小时一个都没有。
我:你的故乡也太寒伧了点。
钓蟹人乐了:这叫面对现实——现实嘛,贵在真实。不是希望,也不是焦虑,既不是画饼充饥,也不是杞人忧天。“生活就是一场有很多规则、却没有裁判的比赛。”——布罗茨基说的。怎么钓有很多规矩,钓得成不成自己心里评断。
我:可那么小你够吃一顿吗?
钓蟹人:螃蟹能给人吃饱吗?历来是喝闲酒的点心,鲜就好,不怕小。而且,我特别怕自己把太多注意力都放在别人在想在追的东西上,然后又怀疑起自己的价值,最后变成一个彻底的异乡人。你慢慢想,会明白这种感觉吧?是不是挺可怕的?所以,你看我是钓螃蟹,其实是还乡,吃的是归属感。
我思忖几秒,忍不住质疑:可我们到一个新地方,不是也会发现自己的新秉性,找到新的归属感吗?到哪都有螃蟹吃的。
钓蟹人耷拉着肩,神色轻松:这不就是我刚才说的意思吗?
日斜了,我依旧靠着栏杆,望着水面,踟蹰一会,又把吊笼抛向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