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书里,你对唐诗不会再仰望,而是相逢。
六神磊磊,公众号“六神磊磊读金庸”作者,以读金庸为主业,其文风也因之有浓浓的江湖味道。在这本书里,六神以武侠式的口吻,把一段段诗歌的故事娓娓道来。金庸江湖中,最激动人心的,莫过于“华山论剑”,而大唐诗歌的酣畅淋漓,也体现着一次次争雄中,虽然这些争雄,后人强加的意味更多一些,调侃的成分更多一些。
武林中论剑的地方,是一座华山,而据说唐朝诗人们比拼的地方,其中一个是山西蒲州的一座楼——鹳雀楼,其对面是中条山,楼前就是滚滚的大河。这座楼上,阿猫阿狗之流是不敢在这里写诗的,我写的“谁识游子心,待得暴富归”之类的打油诗也是不敢写上墙的,只有那些才华横溢、胸中充满底气的诗人,才敢一展才华、诗坛争雄。
有一年,一个高手来了,眺望着壮丽景色,挥亳洒墨,要写诗了。不过,这里的他不是王之涣,而是李益。
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
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是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
一首诗写出了寥廓江天,叹尽了古今茫茫,看着那挥洒淋漓的墨渍,李益嘴边浮现了微笑。他知道,这首诗会流芳千古。然而,它居然没有成为鹳雀楼上最牛的诗,甚至连第二都排不上。这不怪李益,要怪只怪唐代的猛人实在太多了。又有一首诗出现了。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绝了。简直绝了。畅当的这首诗,不但被许多人认为压过了李益那首,更是让成百上千写鹳雀楼的牛人们没了脾气。可以想象畅当的心情:鹳雀楼的诗,我这一首已经写绝了吧?还能比这景色更壮阔吗?还能比这心胸更宏大吗?
然而,一个人回答——有,他就是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就是大唐的气象,是大唐一代猛人的胸襟,其气势、其韵律,都冠绝群雄。
除了华山论剑这样指定地点的论战,唐朝诗人们也动不动就PK、约架,搞巅峰对决。
早先盛唐的时候,诗人们就会搞一些激烈的比赛,比如宋之问和沈佺期的“彩楼之战”,王之涣和高适、王昌龄的“旗亭之战”,杜甫和岑参的“大雁塔之战”等等,但这些规模并不很大,很少有两个顶级诗人之间长年累月地拼诗。而到了中唐时期,诗战不断升级,最强的诗人们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捉对PK,韩愈战孟郊、韩愈战白居易、白居易战元稹、白居易战刘禹锡……江湖上一片火星四射。而且这个时期的拼诗动不动就是几百言、上千言,篇幅超长,数量又多,韩愈“千词敌乐天”,刘禹锡和白居易斗诗五卷,元稹和白居易斗诗十六卷、一千首之多,都是从来没有过的。这里讨论的主角就是白居易和刘禹锡。
刘禹锡自称是中山靖王之后,这么说与刘备也有亲戚了。他才高八斗,尤其擅长三大独门绝技——乐府、民歌、怀古,纵横江湖,鲜有敌手,于是人送绰号“诗豪”。不过,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唐朝说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不,有人立贴挑战了,“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予不量力,往往犯之。”翻译下就是“刘禹锡厉害,鄙人不怕!”这人谁呢?就是白居易。战书送达,PK开始。
刘、白之战震动江湖。两人交手的方式叫作“唱和”,你发一首诗来,我必须回一首诗去,谁要接不住就算输了,卸一条胳膊。首先发动进攻的是白居易。他向刘禹锡一次性“咣咣”地砸去了一捆诗,简直像是集束手榴弹。共砸了多少首呢?吓死你:一百首!有证据吗?有的。因为刘禹锡对这一轮攻势的回应,就叫作《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从此,中唐诗歌江湖上火星四溅,二位大侠你一首来,我一首去,难分高下。他们一共战斗了多少个回合呢?可考证的数据是:一百三十八回合!战况又如何呢?应该说是十分激烈。白居易有记载:“合应者声同,交争者力敌,一往一复,欲罢不能!”
这些战斗,大多是隔空对战,你一首来、我一首去,打来打去总是难分高下。直到有一天,金风送爽,万里无云。当时江湖上的四大高手白居易、刘禹锡、元稹、韦楚客,他们齐聚金陵,相约写诗论剑。主要战斗的双方是白居易和刘禹锡,相当于古龙小说里的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决战。元稹和韦楚客则有点像是掠阵的,相当于在场的陆小凤和花满楼。他们论剑的题目是:写一首诗,缅怀五百多年前三国时代终结的故事。
这个题目,很宏大,很沧桑,看似好写,但却不容易成经典。拿到题目,白居易、元稹、韦楚客都开始认真思索。刘禹锡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饮起来。如果你熟悉三国的故事就会知道,一旦某个武将在出阵砍人之前,先倒了杯酒喝的,就说明心里有底了,十有八九能保证打赢。文豪也是一样,没把诗想好,他是没心思喝酒耍帅的。果然,刘禹锡饮尽此杯,饱蘸浓墨,一挥而就: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它就是唐诗中的不朽名作《西塞山怀古》。短短五十六个字,道尽了历史烽烟、光阴流转、人世沉浮、山河更替。白居易、元稹、韦楚客都呆了,看着这首诗,他们同时感到自己遭遇了500点暴击。白居易放下笔,看着刘禹锡:“你是我哥,成不?”
似乎,刘禹锡赢了。哦,别急,白居亦等着打翻身仗呢。
后来,刘禹锡写了《泰娘歌》。泰娘,是一个叫泰娘的妓女,很会弹琵琶,过去跟着主人住在繁华的洛阳,生活很优渥。后来主人死了,姑娘没了依靠,孤苦伶仃,一个人流落边地,靠演奏为生。她感慨自己的身世,时常抱着琵琶哭泣。刘禹锡是很多情的,遇到泰娘后,为她写下了一首266个字的长诗,描绘了她的坎坷命运。诗写得很凄美,比如:
山城少人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
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
这首诗的名气很大,一时间成为当时叙事长诗的代表。然而,看到这首诗,作为刘禹锡一生敌手的白居易却没有出声。直到在江西北部的浔阳江头,白居易也遇到了一个流落江湖的妓女,一样的会弹琵琶,一样的身世坎坷。于是,同样多情的白居易也为她流下了眼泪,拿起了笔,准备写诗。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
它成了唐诗里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琵琶行》。千百年来,只要上过一点儿学、略识一点儿字的人,即便没有听过它的名字,也会知道那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而《泰娘歌》呢?对不起,只能退居其后,成为陪衬。
至此,白居易和刘禹锡算是打了个平手。在“金陵怀古”一战里,刘灭掉了白,在琵琶歌女一战里,白又完爆了刘。
没有不可战胜的伟大诗人,只有不可逾越的伟大作品。这就是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