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纪烈旭是在K城度过八月份的。这是一座临湖的小城,掩映在苍翠的森林之中,极为迷人。春天来的时候,游客在这狭窄的湖畔熙来攘往,即便是在那些比较热闹的日子里,这座小城依然宁静平和,在天气暖和的那几个星期,花香馥郁,阳光灿烂,它更加寂静孤独。旅馆里几乎空荡荡的,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每个客人在别人眼里都显得古怪,因为他竟然选择这样荒僻的地方来消夏避暑。每天早上看见别人还坚定不移地待在这里,因而惊讶不已。最使纪烈旭诧异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他非常高雅,很有教养。从外表上看,他介乎举止得体的绅士和纨绔子弟之间。他不从事任何水上运动,整日凝神注视着香烟的烟雾在空中渐渐消逝,或者信手拿本书来翻阅一下,以此打发光阴。一连两天下雨,难耐的寂寞和他亲切坦然的态度,使纪烈旭和他一认识就很快变得亲密,几乎完全消除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异。这位先生出生在繁华的大城市,受过正规的教育,但未曾从事过任何职业,多年来也没有固定的住处,是个高雅意义上的无家可归的人,他漫游各地,饱览名城胜景,观赏珍奇风光,积攒在自己心里。作为业余爱好,他对一切艺术全部倾心,但是一种高雅的鄙夷态度,胜过对艺术的爱,使他无法为之献身。他感谢艺术给予他千百个小时美好的时光,而他自己却不曾从事过片刻艺术创作活动。他过的是那种别人看来纯属多余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相互之间毫无关联。通过千百个珍贵的经历积累起来的所有财富,贮存在这种生活之中,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全都化为乌有,无人继承。
一天晚上,用罢晚餐纪烈旭和他谈起这点,当时他们坐在饭店的前面,看着明亮的湖面在眼前慢慢地变成一片昏暗。老人微笑着说道:“也许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我虽然并不相信回忆:经历过的事情是在我们经历的那个瞬间就离我们而去,而文学作品呢,它在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以后不也是这样毁掉吗?不过,我今天要给你讲一件事,请跟我来,这种事情最好边走边说。”
于是他们沿着那奇妙的湖滨小道往前走,年代古老的柏树和枝叶杂乱的栗树,向他们投以密密的浓荫。湖面从树丛的枝丫之间,投来骚动不宁的闪光。天气暖和,有些郁闷,可并不使人感到沉重;夏夜的暖意,宛如女人的手臂,充满柔情蜜意地依偎着浓荫,用看不见的花卉的芳香灌满了人们的呼吸。
老绅士继续说道:“作为开场白,我应该坦白交代,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去年我就已经到K城来过,在同样的季节,下榻在同一家宾馆,这也许会使你感到奇怪。因为我说过,我这一生一向避免干重复的事,这样,你对我今年旧地重游一定会更加大惑不解。但是请听我说!那次自然和这次同样孤寂。那位从M市来的先生去年也同样在这儿。他整天钓鱼,晚上又把鱼放生,第二天再把鱼抓来。去年还有两位Y市的老太太在这儿,她们出去轻手轻脚,人们几乎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存在。另外还有一个相貌俊朗的小伙子和一个可爱的脸色苍白的姑娘。我至今还不相信她是那小伙子的妻子,因为他们俩似乎过于亲密。最后还有一位来自D城的年纪较大的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骨骼坚硬突出,动作生硬难看,她有像钢针一样刺人的眼睛、一张像用刀子削过的锋利的善于吵架的嘴。和她一起的是她的妹妹,不会叫人认错,因为两人的面部轮廓一模一样,只是妹妹脸上的线条比较舒展,布满皱纹,不知怎的,显得柔和一些。姐妹俩老是待在一起,可是从不交谈,总是埋头织个不停,似乎要把她们的全部思想空虚都编织进去。在她们两人当中还有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姑娘,是她们两人中某一位的女儿。我不知道究竟谁是她的母亲。因为她的面部轮廓尚未定型,却已经微微地显出女性的丰腴。她其实长得并不美,过于纤瘦,还不成熟,此外,穿着打扮当然也很不得法,但是在她那茫然无助的渴望之中却有一些楚楚动人的东西。她的一双大眼睛也充满了迷茫的光芒,但是这双眼睛总是窘迫地避开别人的视线,眼睛一眨,明亮的光辉便倏地不见了。她每次来也总带着一件手工活,但她的两只手往往动得很慢,手指会停住不动,然后静静望着,幻梦般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湖面。我不知道,这番景象究竟有什么东西这样奇怪地打动了我的心。是看到一个母亲容颜凋残和一个女儿花蕾绽放,看到身姿绰约后面显出的阴影时,不由得袭来的那种平庸而又难以避免的怅惘心绪吗?是想到在每一个面颊上都隐藏着皱纹,在每一张笑魇上都暗藏着疲倦,在每个梦幻里都有个失望在等待着,因而安然神伤吗?抑或是少女浑身上下都表现出的那种奔放的,刚刚萌发的毫无目的的渴望,少女生活中绝无仅有的奇妙无比的时刻?这时她把目光贪婪地投向天空,因为她还没有得到那绝无仅有的东西,她想牢牢地抓住它,然后紧紧地攀附在上面,就像海藻附着在水里漂浮着的木头上一样。从旁观察,看她那梦幻般水汪汪的眼睛,以及冲动地热情爱抚每一只狗和猫的样子,我的心情便无比激动。焦躁不安的情绪使她许多事情刚开个头,便有始无终的撂在一边。晚上她把宾馆大厅陈列的几本书匆匆浏览一遍,或者翻阅她带来的两本已经翻烂了的诗集,读她的席慕容和汪国真......
“请相信我,诗对于这个年龄的少女来说,只是止渴的酒杯而已。她们根本不注意杯中的酒,因为她们还没有喝酒,就早已陶醉。这个姑娘也是如此,她在酒杯里注满了憧憬,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使她的步态有一种独特的僵硬而又飘逸的样子,介乎飞腾和惊恐之间。你看到她如饥似渴地想和什么人说话,倾吐一下她满溢的心事,可是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孤独,只有织针左右碰撞的声响,只有两个女人冷冷的凝重的目光。我心里不由得产生无限的同情,可是,我无法接近她,说实在的,在这个时刻,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对于一个少女又算得了什么。再说我厌恶认识一家子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这使我们绝不可能互相接近。于是我试图去干一件奇怪的事。我心想:这个年轻姑娘羽毛未丰,毫无人生阅历,大概是初次来到这里。她肯定梦想着艳遇,谁不知道少女的幻梦,总是呈现出玫瑰般的色泽。在这里她会觉得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于是我下定决心为她编造一个神秘的梦。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信,语气谦卑,充满尊敬而又柔情脉脉,信上没有署名。这封信,既不提任何要求,也不做任何许诺,热情洋溢,却又态度收敛,简而言之,这是一封罗曼蒂克的情书。我知道,她为内心的焦躁所驱使,每天总是第一个来吃早餐。我便把这信塞在她的餐盘下面且露出一角。清晨来临,我从花园里观察她的行动,只见她先是一怔,疑惑不解,接着大吃一惊,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布满她苍白的面颊,一直红到她的脖颈。她茫然无助地环顾四周,一哆嗦,小偷似的一下把信藏了起来,然后,忐忑不安地、神经质地坐着,几乎碰也不碰她的早餐,很快地跑了出去,跑到浓荫密布、幽静无人的过道里,仔细揣测这份神秘的信札......你想说什么?”
纪烈旭刚才身不由己地做了一个动作,见他如此问只好进行解释:“我觉得这件事很唐突。您难道没有想过,她会进行追查,或者用最简便的方法,跑去问服务员,这封信是怎么塞到她餐盘下面的?或者把信交给她的母亲?”
“我当然想到了这一层。但是如果你看见过这个姑娘,这个胆小怯懦的女孩,只要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就满脸惊恐地左顾右盼,那么您的任何顾虑都会烟消云散。有些姑娘非常害羞,你可以大胆地对她们恣意妄为,因为她们束手无策。她们宁可自己吃亏倒霉,也不会向别人吐露片言只语。我微笑着目送她远去,看到我的游戏如此成功而暗自高兴。这时她已经返回,我突然觉得我的血液直涌上太阳穴:她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姑娘,连步态也完全变了样。她神情不安、心绪慌乱地走来,一阵红潮布满她的面颊,可爱的窘态使她显得举止笨拙,一整天都这样。
“她的目光飞向每一扇窗,仿佛在那儿可以捕捉到这个秘密。她的目光围绕着每一个从旁经过的人,有一次她的目光也落到我的身上。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目光,唯恐一眨眼睛会暴露自己。但就在这闪电般飞快地瞬间,我感觉到她目光中包含着疑问的火焰,我几乎吓了一跳。多年来我又一次感觉到,把一粒火花射进一个少女的眼睛,这比任何极度快感都更加危险,更加迷人,更会把人毁掉。我看见她坐在那两位太太当中,手指懒洋洋地动着,有时急匆匆地抓一下她衣服的一个地方,我敢保证,信就藏在那里。于是这游戏更加吸引了我。这天晚上我又写了第二封信,接连几天,每天都写,把一个恋情正浓的年轻人的感觉,在我的信里体现出来,把一种纯粹是想象出来的激情描绘得愈演愈烈,这变成了一种独特的刺激,使我激动不已。这变成了一种扣人心弦的运动,就像猎人从事的那种运动,设下陷阱,或者引诱猎物跑到他枪口的射程之内。我的成功对我来说是那样难以描述,几乎令人害怕。倘若这场已经开始的游戏,不是这样诱人,不是这样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就不会继续进行了。
”她的步履无比轻盈,快慢不一,像是舞步。她的脸上散发出一种热情洋溢的美,她想必彻夜未眠,一直在期待着早晨的信,因为她的眼睛在早上便罩着阴影,而且目光火辣辣地游移不定。她开始注意自己的举止打扮,头发上插了鲜花,对所有的东西都有一股子奇妙的柔情,使她双手动作平稳。她的目光总带着询问的神情,因为从我在这些信笺里流露出的千百件琐细小事里,她感觉到,写信人想必近在咫尺,像风一样,弥漫在空中,就在近处漂浮,窥探着她最隐秘的言行,自己却随心所欲,隐身无形。
“她的心情变得欢快开朗,连两位迟钝的太太也注意到了她的转变,因为有时候,她们善意而好奇的目光会停留在这匆匆来去的身影和像鲜花怒放的面颊之上。她的嗓音变得婉转动听,更加响亮,更加明朗,更加大胆。她的喉头常常震颤不已,仿佛突然之间会有歌声带着欢呼的花腔,从她嘴里喷出来,仿佛......你又笑起来了!”
“没有,没有,请您往下讲。”纪烈旭摆摆手。
“我讲得抒情激越,多情善感,也无聊至极,好吧,我长话短说。这个玩偶在跳舞,是老谋深算的我在用手牵线,为了不招来任何怀疑——因为有时候,我感觉到她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不停地打量——我就设法让她觉得,那位写信人可能不住在这里,而是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每天来这里散步。每当游客涌进林荫道上散步时,我看见她找个借口,摆脱母亲的监视,一溜烟跑了出去。站在离道路不远的花丛,屏气凝神,打量过往的行人。
“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那是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我无所事事,一心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这时发生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情。行人中有一位英俊的青年,穿着打扮有一股风流倜傥的帅气。她像在寻找什么,举目环顾四周。这时他大概发现了这位少女拼命找寻、渴求知晓的目光,因为害羞,一片红云立即飞上她的面颊,掩盖了她那轻轻的微笑。这位青年为之一怔,立刻注意起来。如果有人向你投来一瞥这样灼热的目光,包含着千百种欲语未吐的情愫,这是非常可以理解的。这位青年设法尾随着她。她急急逃走,又停住脚步,确信这就是她寻找已久的那个人,又继续快步走开,可是又回头张望。这就是那永恒的既乐意又害怕,既渴望又害羞的游戏。这位青年,显然深受鼓舞,虽然也深感意外。他紧紧跟上,已经走到她的身边,我吓得要命,眼看事情乱成一团,这时两位太太沿着小径走来。姑娘像吃惊的小鸟,迎着他们飞奔过去。那位青年谨慎地退了回来,不过在转过身时他们的目光还相遇了一次,热烈地互相深深望了一眼。这个事件首先提醒我,该结束这场游戏了,但是诱惑是如此强烈,我决心好好利用这次偶然的邂逅,在当天晚上给她写了一封信,长得异乎寻常,借此证实她的估计。从此我要用两个人物来演这台戏,这对我极为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