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完全形态的学霸,中考更因为抵不过中午准时光临的瞌睡虫,进了成立没几年的区重点高中,这个区重点在我入学前几届据说本科率10%还不到,大家对升大学都没什么信心,更别说211、985。
因为偏安一隅,我们那个省好的大学资源并不丰富,但因为浓重的地域文化自我认同,大家都蜜汁恋家,特别是家境好的学子们多不肯考外地大学。全省尖子生们硬拼零星几所好大学,竞争可想而知惨烈,我们这种小城市区重点更加希望渺茫。我们学校为保点升学率,每年会从相邻贫困省引进复读生,靠这个法子学校撑着一点点升学率。
到我们那届,校长是个有抱负的人,打破常规从全国引进优秀教师。比本土老师他们能力出色,视野开阔。我们班主任带着我们一边练太极一边冲刺高考,成绩硬是节节攀升,到高考报志愿阶段还努力劝说同学们放眼全国大学资源,他说本土富裕地区的学生不肯出去,正好给我们留了升学机会。在他的的引导下,我们班除了极少数同学,成绩中上的都报了外省大学。结果那年,我们班成了学校建校以来重点率突飞猛进的一届。三分之一以上进了全国不同区域的211。面对闪闪发光的名校通知书,大家都处于亢奋状态,忽略了接下来要承受的与家人、家乡长久的分离之苦。
等到开学季,大家纷纷北上陆续登录全国各地。才发现路途之遥远,不是当初填志愿时候所能深刻体会的。当时还没有动车,更别谈高铁,而且学生优惠票还是硬座,我们大多都是远在千里之外,求学可谓山重水复,异常艰难。家人焦虑万分,因为家里路费有限,我一个人去报到,父亲还把电话号码写在我大腿上,当时不明白,后来才想明白他也许怕我发生意外,假如遇到不测,起码别人在我脚上还能找到联系方法。除了家人的焦虑,包括我在内高中毕业季才刚开启的初恋,也立马被距离逼成了鹊桥恋。
刚开始两年,家人恋人都抱着熬四年就能结束的心态耐心等着,彼此交流比较频繁。除了收到书信他们还会频繁给我来电话。那时候学校每幢宿舍楼只配一个电话,还费用昂贵他们也咬着牙打来。因为我们班只有十来人,本土学生还占大半,等他们周末回家,宿舍特别寥落,没家可归的我们显得可怜,因此家人恋人的来电来信成了我莫大的安慰。我会反复看信,竖着耳朵听电话室的大喇叭声。然后不断期待每年两次的寒暑假,再恋恋不舍离开,周而复始上演着离愁别恨的场景。我以为感情就这样会一直持续,爱人永远在那里,家人也永远在那里。
但大三开始,我发现初恋的来信来电都变得稀疏,家里对我的过问减少,彼此交流内容越来越简短,越来越趋于雷同,直到没有什么话说。他们慢慢开始习惯我不在!原来再多的爱也抵不过长久分离,他们的生活被更多人物、事情填充,渐渐把原来摆放我的位置占满了。
时间真是操控高手,它无需大动干戈,只要一天天地默默流淌,就能沧海桑田。假如还有空间做推力,它的作用更是防不胜防。刚上大四,萌萌的初恋,怎么看都应该是我放弃他才可能离开的初恋,竟在一个寒假重重地把我甩了,那年冷若寒蝉的东夜,他把我带到江边,扯下脖子上的定情玉佩,当着我的面扔进江里。他还说“这样你相信了吧?我不会有一丝留恋。”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年纪我不知道分手是什么意思,我一个人在江边颤抖,接着恍恍惚惚病了一个多月。长久分离让我对他的突然退场毫无预感,突然分手后马上又离开,连撕扯的机会都没有,因而后来久久不得释怀。
如果说错失爱情并不可怕,那么对于一个日渐式微的家庭,错失参与其中大小事务,则是我更大的遗憾。原来他们跟我一样,总是报喜不报忧,一年到头只有等我寒暑假回去才会知道家里发生过什么。那些年家里问题不断,我总是在假期惊恐而无奈地等待着一个个结果,现在我想假如我当年能参与,很多结果可能会不一样吧!比如弟弟也许不会未婚先子,姐姐也许不会因为嫁不出去承受爸爸暴打等。如果一个幸福家庭需要有一个理性,有效的调和者,那我从小其实就充当着那个调和者,我其实是这个家庭最不应该离场的人。但悠长的时空,严严实实地把我隔离在这个家庭之外,对这个家庭发生的种种不幸,我只能回看却无法参与和修改结果。
最应该在场我却离开了,四年后我竟然也没有回去!因为毕业论文、实习、落户时间限制等问题,毕业那年回家乡就业变得很困难。那年寒假,为了赶论文和考计算机证书,我连姐姐的婚礼(41岁的她终于嫁人了)都没来得及参加,就又离开了家,然后匆忙就业在求学城市落户,从此生命里永久地烙下了两个字——“乡愁”。
乡愁是什么?乡愁在余光中的诗里,是久久牵挂的母亲,是无法到场的祭拜。对我,乡愁是无力挽留的爱情,是无法参与的家庭电影。
婚后从未离开父母的本地老公,带着我尽情享受他家人的天伦之乐,却很难理解我的乡愁。我像棵圣诞树装点着幸福家庭,不适合释放乡愁。有孩子后,一年一次探亲的频次比读书时候更少了,而我异乡的味道竟吃着吃着习惯了,方言听着听着顺耳了。对于父母本计划出来工作后能给他们回报,投身小家庭后却无暇顾及太多,父母的事只有越来越远了。直到有一天在父亲轰然倒地的噩梦中惊醒,冒着冷汗打电话给父亲,才惊觉差点错过他们最后的年岁。我的“乡愁”真变成了余光中诗中那般光景了,庆幸父母何其坚强,竟然在我忽视他们多年依然顽强地活着,那个梦以后我每周必给父母电话,从伙食费里藏出私房钱偷偷补贴父母,每年就算扔下孩子给爷爷奶奶带,也多回去看看他们。侥幸幡然醒来,还没应验余光中最后一句诗,赶紧把父母接到身边尽孝。
回家乡参加同学聚会,看当年那些不曾远离的同学,虽然固守着小城市,薪水不高,但过得还不错。我会反思我们这些当年远离家乡,苦苦在异乡大城市生存下来的群体,究竟有什么价值?假如父母不幸没撑过这几年,那我混在外面干什么?久久不得其解。
直到孩子不知不觉上高中,开始恋爱,上大学,我才突然发现,下一辈竟然可以选择不体验那样的离家了,家边上就有她要上的高中,他要上的重点大学,她要参加的艺术展,还有她梦想中的,学霸、跆拳道黑带、钢琴十级的男友。原来我趟过的河她可以不再趟了,原来下一代可以没那么沉重,原来乡愁可以没有!原来乡愁可以没有!原来乡愁可以没有了!我正长长舒了一口气的时候,接到家乡同学电话,让我照看他刚刚考过来读大学的孩子!原来离开是为了换取可以留下来。总有一代人需要去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