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大时代里,一个人的命运是极其容易被忽略过去。哪怕这种忽略并不是刻意而为之的。但是最能反映一个时代种种特征的,却恰恰是一个又一个人的命运。这些跌宕起伏的命运被记录在各种传闻、记载和闲话中,随着时间的远去,这些被遮蔽起来的人的命运或许会再次被人翻捡出来,又难免被被有同感的人再次唏嘘一番。
历史包含史实和史论两部分。史实这部分是最值得怀疑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而史论则更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历史中史实的部分就是人和事,人与事的结合就是命运。我们常说“多事之秋”形容世俗生活,殊不知多事就是人生的常态。人和命运之间产生关联,就是由“事”来撮合的。人在事中,事由人起,相生亦相克。这一对冤家,注定了要相遇的。尤其是在历史典籍中能留下名字的人,常常都是多事之人。若不是一天到晚“无事生非”,谁愿意下笔记录呢?
记录可多可少,历史中记录最多的乃是帝王家事,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讲:“古之人君,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记注之职,其来尙矣。”其中提及“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是由分野的,在《礼记》中就记载了有关天子日常起居记录所需要的标准:“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记之”。这两种记录不同形状的记载,前者就成为《起居录》,后者就成为《实录》。由帝王再到臣僚,由臣僚再到部署,由部署再到黔首,一层一层扩散开来,越到边缘的部分就越来越模糊不清了。而边缘部分中却是人数最为众多的,这一部分也成为最容易被忽略过去的。莽莽大众中能被记载下来的人,应该属于幸运的。至少后辈之人在翻看前尘往事时,不会在无名无姓的人身上停留过多时间的。而作为阅读历史典籍而言,这部分人确实是最能让读者施展想象力的部分。
在历史记录核心部分的人和事已经成为定局,轻易不能变更。而处在趋于边缘的人,却留下了一大段空白,或是淡淡的几笔勾描。而这对于阅读的人来讲,正好是天马行空的好去处。
在历史辩证唯物主义面前,一切历史都是“大历史叙述”。在这种叙述方式中,个人的命运与记载根本不值一提。正如在研究“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趋势中,碾为畿粉的个人不过随车辙而起的尘土,在车轮过后,尘土终将沉寂为尘土,那不代表任何历史的论证。这样的历史方法当然不会错。可惜的是,我更愿意看那些塑成车辙印痕的泥土是如何被构成的。哪怕那些尘土本身就来源不详,时间不详,来路不明,我都愿意看看在那些尘土飞扬的路上,那些尘土最终落在何处了!这样的历史怎么看都有些小家子气,不过我就是愿意看。小就小吧!大的自有人在,当这些尘土顺着指缝间掉落时,还是能感受得到些许份量的!
用不了多久,读历史的人也会化成尘土,混在前辈的尘土中。在嘻嘻笑笑中被重重的抛起,在烟尘中翻滚一番,轻轻落下。再也分别不出谁是谁!当然,只有不计其数的尘土心里明白,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之中,它们是那不计其数中的微小力量的策源之地。在其身后,喧嚣的烟尘终将平静下来,显示出一条安静与寂寞的来时路径来!
《千里江山图》展出之时,就如同这车轮驶过卷起烟尘一样。也因为这一副长卷的面世,我们才知道除了《清明上河图》之外,还竟然还有这样一幅图卷记录着历史的往昔。但是我们现在也才知道,这幅展现浩渺江山的图卷在史实面前不过是帝王的心事。这幅江山图在事实上要打上多少折扣才能算得上一幅帝国的侧影。对于现在的我们而言,宋人除了词之外,更在山水画上了得!
《千里江山图》的作者王希孟自从这幅画重新面世之后,坊间已经过于热闹了。我在此间想讲述的是另外一则故事,这两个人也是画家,也同样曾经与王希孟一样是画院待诏。不过他们的经历,与王希孟一样,都语焉能不详。他们的命运与记录都隐藏在画中了。
对于宋徽宗赵佶来讲,他的帝王生涯完全是以“靖康之变”作为分界点的。帝王尚且如此,更不要说臣民了。对于宋代来讲,“靖康之变”也同样是无数小民生活发生巨变的时刻,相比帝王而言,小民在面对世事变迁之际遭受的打击和变故要更为沉重一些。
李唐,这位现在被我们称之为南宋画家的行家里手。也同是“靖康之变”的亲身经历者。而他在遭此变故之后,才得以跻身画院,成为画院待诏。李唐,字晞古,为河阳三城人氏(今河南孟县),初以卖画为生。李唐初初善画之事,从历史典籍中能得知的资料和史实并不多。奇的在后面。靖康之变时,李唐被金兵所虏北上,后来寻着机会李唐只身逃出,一路南下,直奔苏杭而去,这南下之路的必经之路就有太行山,在这里有这样一个人已经“等候”他多时了。而且借助这个人的故事,我们才得以知道,画院里的那些大家其实早已蜚声在外了。
萧照,世传建业人,颇知书,亦善画。靖康中,中原兵火,流入太行山为盗。一日,群贼掠到李唐,检其行囊,不过粉奁画笔而已,遂知其姓氏。照雅闻唐名,即辞群贼,随唐南渡,得以亲炙。唐感其生全之恩,尽以所能授之。后亦补入画院。照比唐笔法潇洒超逸。予家旧有照画扇头,高宗题十四字云:“白云断处斜阳转,几面遥山献翠屏。”
李唐南下的路途之上颇为不平静,除了防备金兵之外,还需要防备剪径盗匪。从这一段记载中,萧照------这个人正式出场了。作为群贼的一员,难得萧照知道的比别人多一些,而李唐的行李中粉黛画笔的确是不多见。从这些寥寥数笔的记录中,我们可以得知即便艰难落魄,李唐也未曾丢了画笔。再怎样落草为寇,萧照心里还留存着对书卷的眷恋。这一对行人和劫匪,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成为师徒了。
关于李唐和萧照的故事在唐宋传奇笔记中也有记载。在正史中能记录的实在是微薄的很。
萧照,濩泽人。靖康间,入太行为盗。一日掠李唐,检其行囊,不过粉奁画笔而已。叩知其姓字,照雅知唐名,即辞贼随唐学画。绍兴间画院待诏。
从以上这些简述内容上来看,萧照在“从贼”之时若是心里没有一点丹青的念想,恐怕李唐与萧照这两个人就此烟消云散在历史尘埃中了。万幸的是,李唐感念萧照救生之举,“尽以所能授之”。而萧照就此放下拿惯刀剑的手,捻起了画笔。后世识画的人认为“照比唐笔法潇洒超逸”。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是否曾有一位衣袂飘飘之人站立在山石之上侯等行人剪径为生呢?
但是萧照在遇到李唐之后,选择了另外一条人生的路来走。从其后李唐与萧照在南宋画院的成就来看,李唐传其所有给予萧照,而萧照表现出来的画风与气质,是另外一番味道!在萧照的这个人的深处,还是有一股江湖豪气。
萧照画孤山凉堂,西湖奇绝处也。堂规模壮丽,下植梅数百株,以备游幸。堂成,中有素壁四堵,几三丈。高宗翌日命圣驾,有中贵人相语曰:“官家所至,壁乃素耶?宜绘壁。”亟命御前萧照往绘山水。照受命,即乞上方酒四斗,昏出孤山,每一鼓即饮一斗,尽一斗则一堵已成画,若此者四。画成,萧亦醉。圣驾至,则周行视壁间,为之叹赏。知为照画,赐以金帛。萧画无他长,唯能使玩者精神如在名山胜水间,不知其为画尔。
这则故事出自《四朝见闻录》中的“萧照画壁”,前朝有人斗酒夜读汉书,萧照则需有四斗酒绘山水。称得上豪迈。只是我们不知道是否李唐作画时是否也是如此?
李唐的画作多留有北宋的画法及气质,一张山水画满满当当的扑面而来,几乎不会留有太多的空隙,山水之势中山为重,水权当点缀。一座山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来气。例如在《万壑松风》中就是这样表现的。而萧照师承李唐,却不会这样画,萧照的画在南宋时成名,他的画左边是山,右边是水。萧照的山水画看上去更像是画了一半,在山的旁边,留下了大片空白,只是补了几笔水意而已。后来留白的地方越来越多了,渐渐就成为了南宋的画风潮流了。用现在人的解释来附会,则是说那只是半壁江山而已。这种画风也成为北宋与南宋画作的区分方法之一。
面对不完整的江山,萧照与同时的南宋画家还是有些想法的。萧照笔下的《中兴瑞应图》和《光武渡河图》中所表现出来激励之意,都是画家在笔下向北而望时的巨大期许。不过这一个美好的期待,一直没有实现的可能!他们也只能在画里将自己的私藏之心淡淡的描上几笔!
萧照在山中为贼之时,能遇上李唐。这种偶发性极其微小的事件可以说成是萧照的个人的“历史性时刻”。而李唐、萧照二人能在浩繁的历史中留下名字及传奇,也是凭借这样个人化的“历史性时刻”。除了那些画卷之外,我们还可以知道在画卷之外的人生中,一个人到底会经历多少让人称奇的经历。这些经历现在看起来都有些轻描淡写了,不过换作当时的刀光剑影之下,李唐绝没有想到在那匪盗之中,还有那样一位识货之人。而萧照在剪径一无所获之时,也不会料到在地上那个瑟瑟发抖之人将是改变他后半生的那个人。
许许多多的历史想象,在回到现场的那一刻时,其实并不是非常的美好的。对于这一点,还是要保持冷静。
在补一句闲话,南宋一百四十余年中,山水画基本出自李唐一派。再后来,何止南宋,后世中山水画基本就成了中国画的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