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我对此感到十分振奋,不只是因为我拥有了搬到福尔菲尔德后的第一个朋友,更在一种近似于探险的新奇体验感。
几天之后,我在家庭晚餐时和偶然和爸爸妈妈提起了亚瑟。
我的声音落下,坐在餐桌另一边的妈妈便立刻抬起头来同爸爸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我放下了手里执着的餐叉,迷惑不解地发问道:“发生什么了?”
“你刚刚说了什么,甜心?”父亲道。
我舔了舔下唇:“我认为我们应该抽空去拜访亚瑟……我是说,柯克兰先生,对吧?因为他是我们的新邻居。”
父亲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当然了。”他说。
“但是,那位先生和其他人不同?”母亲接话道,往我的盘中舀了一勺甜菜汤,“我听……大玛丽说,他是个外来客?”
我知道妈妈提到的那个人,大玛丽是镇中心的超市里那个胖胖的黑人女售货员,嗓门很大。因为总能及时交换优惠券的收集方法,所以和镇上所有的家庭妇女关系都很好。
”可我们也是外来客,“我看着妈妈,又转头望向爸爸,不耐地向他们争辩道,“我们也是从纽约搬来这里的,不是吗?”
“那不一样,孩子。她们的意思是,一个英国人。他本和这座城镇没有半点亲缘关系。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搬来这里长住,这可不太寻常。”父亲已经吃完了他盘里的所有土豆块,但并没有离席的打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听见母亲好像生怕声音穿过长长的廊厅、地板和石灰墙板传到另一幢房子中去似的,以一种极轻的气音继续开口道:“有传言说他应该是个下了战场的士兵,现在在附近的农场里做个会计。他总是拒绝旁人的好意,无亲无故,常一个人呆着,或是做些怪事。”
爸爸对此表示了同意:“这样的人通常有他们自己的世界。毕竟那些流血死人的事儿总不是可以轻易与他人交换的谈资。”
“所以,”爸爸将脸再次转向我,语气隐晦地告诫道,“或许我们不该擅自拜访……去给那位先生徒增麻烦。”
战争结束在我出生之前,我并不真的了解那个残酷的世界带走了多少人的生命,又带走了多少无辜的灵魂。但我似乎已经逐渐明白为什么埃里克、大玛丽、爸爸和妈妈,以及这座镇上的大多数男女老少在谈及那幢棕色小屋时都会端起一副奇怪而吝啬的态度。与此同时,学校里也时不时一些无端的流言与猜测,我知道这准事埃里克干的好事,他一定是偷偷躲在一边见着我跟着亚瑟进了房子。
我无法左右其他人对待亚瑟·柯克兰其人的想法,但我依旧无端地为此感到愤愤不平。希望可以找到更多足够反驳他们的证据。他们甚至不知道亚瑟的后院里有那样一棵不可思议的苹果树,能栽出这样美丽树木的绝不会是冷酷无情之人。我不相信。
进入六月之后,天气逐渐转热。伴随着温度的爬升,大地干燥的土壤中也在积蓄着某种勃发的力量。我换了一身崭新的淡蓝色连衣裙,方领边有着波浪形的剪裁花边,搭配上个夏天留下的那双搭扣皮鞋。我骑着自行车风一般掠过菲尔费尔德的巷路,在看到第二个岔路口被招工广告以及油漆涂鸦遍布的电线杆时向右转弯,不待停稳便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了下来,险些跑丢了我的鞋子。失去搀扶的自行车歪倒着摔在栅栏边的空地上,而我无暇回头,只顾着推开那扇有人提前为我留的小木门,满心雀跃地跑进亚瑟的花园。
天气晴好,花园里雅致的花序和草甸经过一个春天的酝酿,此时已然变得更加生机勃发。放眼望去,万物都是明亮的。我拨开一些倒伏的花枝往前走近,一边在口中呼唤着亚瑟的名字。
并没有人给予我回应,但很快,一阵悦耳舒缓的弦乐声给了我足够的线索。我停留在草坪上,抬头向那小屋的上部望去。
亚瑟·柯克兰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演奏了一只小提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演奏乐器的样子,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挺直的上半身。那把提琴被夹在亚瑟的肩颈和下巴之间,他的左手握着琴柄,右侧的肩膀着稍稍抬起,屈着胳膊握住一只长长的琴弓。他绿色的眼睛半阖着低垂,拉琴的样子看上去若无旁人且全身心沉醉其中。
我对音乐的造诣十分有限,但此时此刻,我丝毫不觉亚瑟·柯克兰诠释的演奏较之纽约那些金碧辉煌的音乐厅中趾高气昂的音乐家们有何不同。我在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倾泻而出的后一秒再次朝他叫了一声。当亚瑟放下琴弓转头向我看来时,我高高举起手臂,冲着他大幅度晃了晃手上的杂志。
“到前门去。”亚瑟扶着二楼的栏杆冲下面的我喊道。
多次造访这间屋子之后,我已经荣幸地在亚瑟的客厅沙发中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专属座位。
“数量可观啊。远远超过我的预料。”亚瑟一边翻阅我特意为他带来的主厨菜谱,一边发出惊叹。我在他的身边来回踱步,时不时用余光好奇地瞟向他收进玻璃柜内的乐器。
“我也向其他人搜集了一些报纸,”我说,“大概这里已经包含了所有美国家庭餐桌上的食物做法了吧。”
“我想我会需要更多时间来研究它们。谢谢……作为回报,”亚瑟道,“今天你可以在这些之中选一道最想尝试的东西作为下午茶点心。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做。”
我挠了挠自己金色的鬓角:“亚瑟,为什么你需要这些?”
亚瑟·柯克兰将那些彩色的菜谱画页归置进了厨房的壁橱中。“也许只是因为我不想像个真正的残废一样永远呆在暗无天日的卧室。”他微笑着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而我的厨房阳光充沛,尤其是在下午的时候。”
趁着他烧水煮茶的时候,我终于得以有机会转到柜子面前隔着玻璃查探里头的东西。那真的是一把上了年纪的提琴,总体的成色已经很旧,槭木的琴身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挂痕与擦伤。紧接着我便发现,在那提琴的边上另一只半开的盒子里还放着一把银色的口琴。但令我无法不在意的是,这把口琴已经从中部断开,显然已经无法被再次吹响。而尽管它的外壳已经在时光的淘洗下变成了一只锈迹腐蚀后暗淡的铁色,但仍能从表面镌刻的花纹上看出依稀的德文字符。
“你对音乐感兴趣吗?”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的亚瑟忽然开口问道。
我快速转过身来,像是被发现了在树根下埋金币一般局促地眨了眨眼。“你什么时候学会它的?”我问道。
亚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将手上煮好的茶壶隔着乳白色的刺绣布垫搁在了餐桌上。他的身体似乎在换季时受到了些影响,从我甫一进门起就时不时能听到他低低的咳嗽声,但他的神态却依旧平静而放松,好像早已学会与这具身体达成和解。
“我曾经是个音乐老师,”这个英国男人向我袒露道,“在战争没有烧到海那边之前我就是了。在伦敦一家裁缝店的楼上,我教学生们学习小提琴。”
我长大了嘴巴,呼吸滞住了。这是我从未知道的、关于亚瑟·柯克兰的又一个新信息,我发誓镇上也没有其他人得以知晓。
“但是对我而言,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安逸、简单,是我尝试过的众多职业中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份工作。只不过,现在我已经没法准确完整地按动全部琴弦。”亚瑟伸出手替我的瓷杯中斟上新泡制的红茶,我立刻注意到了他左手上明显缺失了第一指节的尾指,以及他话中坦然到宛若没有任何痛觉的说明。
茶叶的香气随着氤氲白雾扩散弥漫到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一瞬间,我的心像被苍耳的钝刺慢慢碾压而过。
从几个月前我便观察到,亚瑟不怎么喜爱频繁提起过去,或许是因为过去有关于战火的记忆中有太多的东西使他不得不吝啬于开口,但无论如何,这终究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我的嘴唇纠结地嗫嚅了片刻,最后只能选择小声回应:“我不知道……”
亚瑟慢慢弯了弯嘴角:“对我而言,这是件令人欣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