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2日 星期四 北京 晴
文丨东篱夕颜
图丨网
1.
整个夏天，林珊都恍若梦中。
有时候早晨醒来，眼前就是骄阳，耳边就是蝉鸣，鲜活的生命，跳动的心。一切真实的存在都在提醒她，活着，醒着。
她其实都知道，只是不愿，不想，不能。
她的屋里，那个醒目的位置，换上母亲的灵位，母亲的照片，笑吟吟的，眼睛仿佛一眨一眨的，狡黠地玩着母女间心照不宣的游戏。
她至今不相信，六十几岁的母亲怎么会突然烟消云散了，她眼里心里，母亲的身体比她还要好，走路脚下面像装了弹簧，能踩出鼓点，说话风一般似的，做事火一般似的。
可是，匆匆忙忙，母亲竟然没有留下一句话，便急着找父亲去了，母亲说过的陪她，却，天未长，地未久。
她想说的那一声对不起，至今未说出口。
2.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若可以，她想说千遍万遍，可如今，母亲已听不到，还有什么用？
丈夫站在门后，充满怜悯又充满鄙视地望着她，丈夫其实不愿屋里放母亲的灵位，丈夫是做生意的，笃信风水，年三十晚上刚在这屋做了法事，处处都是有讲究的，可看到妻子魂不归位的样子，也彻底没词了。
他对她也是气得不行，自己的母亲，能有多大的仇恨？居然可以五年不闻不问，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她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让人恨不得揍她一顿，让她清醒，让她面对现实，让她大哭大笑后，成为一个正常人。
3.
她一直呆坐。
无数次回忆，五年前那天，她和母亲的最后一面。
母亲带了些愧疚，小心地和她商量“珊珊，你有两套房子，要不就借你哥哥一套，要不你就搬回去，让你哥哥搬回来？"
她当时就火了:“妈你这是撵我走吗？"她其实心中早有预感，害怕有一天妈妈会这样说，她想过对策，却没有想到真正面对时心情那么糟糕。
“我不是撵你走，可你哥三口人挤一间房，上个厕所都得走多远，你哥多不容易！"妈妈解释着。
“他不容易他活该，妈到底怎么了？他有一天让你安生吗?他好吃懒做穷赌，妈已经把那一居室给他了，他还想怎么？我有房，那也是我辛苦挣来的!"她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
母亲叹口气，“他是你哥，他过得不好你就看热闹吗？反正我决定了，让你哥搬回来，你们三口回你家去！"
“妈，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她愤怒，摔门而去，跑到车里，泪如雨下。
说来说去，还是儿子重要。女儿还是被扫地出门了。
4.
可是，30年来，她何曾和母亲分开过一天？她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辗转反侧，这是她的家，可没有母亲，还叫家吗？
她记得六岁的时候，父亲病逝，她抱着母亲，陪母亲哭了两天两夜，那时她就发誓，再不离开母亲一天。
她是母亲的尾巴，是母亲的影子，是母亲对抗寒冷的依靠，母亲是她的港湾，是她的摇篮，是她绝不放手的温暖。
她像一个刺猬，浑身长满刺，虎视眈眈隔断靠近母亲的暧昧和欺凌，她泼辣尖刻，无人敢挑战，只为保护软弱的母亲，她跌跌撞撞长大，就是为了能让母亲优雅地变老。
只有面对母亲时，她收拢翅膀，合起芒刺，温柔如水，她常常倚在母亲的怀里，像两颗长在一起的树。
母亲也心甘情愿地侍候她，连内衣内裤都帮她洗得干干净净，从小到大，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可那有什么？有母亲呢，母亲说过，会陪她天长地久。
5.
有一次，她偷听到邻居的对话:“林姗那丫头，被她妈惯得不象样，听说袜子都不会洗！"
“可不是，那爆脾气，跟辣椒面似的，她们家这俩孩子，一个不如一个！"
她火冒三丈，正想和他们大骂三百回合，母亲却一把拉住她。“我闺女，我愿意宠，别人爱咋说咋说。"
她回头抱住母亲，泪飞如雨。
她再次发誓绝不离开母亲，哪怕只与她厮混终身。
她结婚时，只不过是家里多了一个人，生了儿子，只不过是又多了一个人，母亲由侍候一个人变为侍候三个人，依旧是乐此不疲，她和丈夫在外面打拼努力，钱一把一把挣给母亲，再怎么痛苦疲惫，只要看到母亲，倚进母亲怀里，她就如花绽放，如月升空，岁月静好。
6.
母亲有了心事，她知道，为哥哥的事，她也费了不少心，想起哥哥涎皮赖脸一瘸一拐地走上来，“珊，你侄子又没奶粉钱了。"
“滚！没奶粉钱了你自己去想办法，天天上我这干什么？你的工资呢？妈的退休金呢？你还想咋的？一条腿不够，让放高利贷的再打折另一条，只是别来拖累我和妈！"
她“啪"得摔上门，却看到母亲闪烁的目光，她心里恨母亲这个样子，不觉胳膊一使劲，把母亲拽了个趔趄。
“你别再管他了，行不？我的妈！"她恳求地望着母亲，母亲赶紧点头，却含了泪花，她看到母亲的心像裂了一条缝，一条越来越大的缝，她的惶恐不安越来越明显。
不行，她不许。
她去找哥哥，哥哥一家坐在麻将馆，那个蠢得象猪一样的嫂子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垒着长城，烟雾缭绕，孩子的目光澄澈，她满腹的火气在看到孩子这一瞬间硬是憋出内伤，她看到哥哥懦弱的表情，他从小就怕她，她看到嫂子的不屑。
“你们真行！"她愤然离去，却一头撞到丈夫身上，丈夫怕她们兄妹又打起来，赶紧过来劝阻，这结果却出了他的意料。
“瘸子，你妹妹可不简单！"
“母老虎一个，我们瘸子就是太老实，我早晚把她撵出老太太那，占着茅坑不拉屎……"
“……"
她听到风中传来的声音，心似冰冻。
她可以假装不知道，母亲把退休金和存款都给了他们，也可以假装不知道，母亲把她时不时塞给她的钱也送给他们，还可以假装不知道，家里的各种吃的用的不翼而飞，她可以假装没看见哥哥打着麻将，喝着小酒旷着工，假装没看见侄子澄澈的眼睛。那些东西，她都可以不要，包括这房子，母亲百年后她也可以不要。
但是，她不能容忍他们侵犯母亲的生活，侵犯母亲的地盘，掠夺她与母亲的共有时光。她不许。
7.
可没有用。
母亲还是妥协了，她忘记了女儿怎样的目光，不，是选择了忘记。
林珊就这样回到自己的家。像个孩子般，开始笨拙的生活，她无数次手足无措便无数次回忆，无数次纠结，无数走向母亲却生生顿下脚步。
她知道母亲过得不好，被嫌弃，被奴役，被冷落，她的心揪着，又气又恨又心疼，她放不下她的骄傲。
丈夫劝她，儿子劝她，谁一劝她她就变成刺猬，而一转身，她又溃不成军。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一种相思，两处牵挂，母亲的温度，再没有触摸到。
8.
“妈妈，妈妈！"谁在叫，一声一声，回声阵阵。
她的眼睛开始慢慢转动。
“妈妈，妈妈，我梦见外婆，外婆说你累了，让我给你锤锤背！"儿子清脆的声音响起，有劲的小拳头挥起。只是，被寄养奶奶家一个夏天的儿子，望着她，目光变得怯怯。
瞬间，像有什么东西砸在她的心上。
暴雨袭来。
无戒365极限挑战营第69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