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狗咬得人事不省，我娘、我娘肚子里孩子的去世，博得了全村人的同情，不管是陈姓的还是蒋姓的，都一窝蜂堵到了蒋怀水家要说法。连蒋三九都承认弟弟故意唤狗咬人不对，村民们更是众口一词，将我家的不幸全部归根于蒋怀水。

        对于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家来说，惹了众怒甚至比摊上官司更可怕。

        蒋继武肯定没有料到我会活过来，三条人命，加上村民们的愤怒围堵，使他不得不忍疼割爱，答应赔半亩盐碱地给我娘开新坟，承担一切丧葬费用，并拿出五块银元作为补偿，以换取蒋怀水和他家那条狗的太平。

        两条狗很快就言欢和好了，好像那场撕咬根本没有发生过，它们一见面就没事儿似的追逐嬉戏，后来居然拧着尾巴贴到一起亲热起来。荐存气得大叫:"不好了，狗吊秧子了，狗吊秧子了。"边喊边顺手捡起一把扫帚，追了半里地也没能阻止它们苟且交欢。大黄狗拖吊着小花狗嗷嗷叫着私奔，荐存拖着扫帚头吃力地追赶，尘土飞扬，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我比狗有记性，这段不愉快的经历像梦魇一般深深烙在我心里，无法忘怀。越是想我娘的时候，我越是记恨蒋怀水，记恨那条狗。我腰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以至于长大后疤痕变成了凹坑，能戳进一根指头去。蒋怀水也没落到好，被我喊了一辈子蒋坏水。

        蒋怀水被惯坏的恶少毛病没有半点收敛，他不光自己欺负荐存，骂荐存是没娘的野孩子，还教唆村里同龄的孩子不和我俩一起玩。

        我记着娘的嘱咐，要照顾好荐存，所以对他格外留心。他出去玩的时候我就跟着，坐在稍远的地方一边守望着他一边安静地想我娘。我怕有一天荐存会和我一样，遭到蒋坏水的暗算。

        我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荐存同五六个男孩子一起光着屁股在村北池塘洗澡的时候，后来赶到的蒋怀水把他拖到水深的地方，丢下后径自游走了。

        荐存不会水，双手扑棱着，探头喊了一声''救命''就咕咚沉了下去。我一边呼喊一边发疯一样跑过去。一起洗澡的孩子被我的呼喊惊呆了。正当所有人都朝我手指的地方张望时，荐存却突然从靠近岸边的水里钻了出来。他惊慌失措地爬上岸，一手捂嘴一手按压着肚皮，剧烈地咳嗽着，嗷嗷吐着污水。 "坏蛋，你是坏蛋......"待稍微平息，他指着蒋怀水开始痛骂，眼睛通红，直勾勾地瞪着他，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

        "姐，我会凫水了，我是自己游上来的，就这样憋着气。"荐存转向我，抹了一把脸，顷刻变得格外兴奋。

        光腚男孩子们忽然意识到我的存在，纷纷伸手遮挡住光溜的下身，快速没入水底，生怕被我看飞了命根子。

        我们回家后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爷爷听，他没有去找蒋怀水家算账，只是沉吟良久，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类似"苟不教，性乃迁"的话。我当时完全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看到他欣慰地一笑，感觉应该是在诅咒蒋怀水恶有恶报。

        荐存喝下太多的污水，上吐下泻，几天不见好转。他很快就瘦得皮包骨头，蜡黄的脸蛋小了一圈。因为身子过于虚弱，他的腿不停地抽筋，一抽筋就嘴歪眼斜地扭动脖子大哭，喊着:"娘，娘，我想要娘回家......"

        荐存一哭，我就难过，自责没有保护好他；荐存喊娘，我也开始想娘，懊悔没有及时将奶奶喊回家。可是我比荐存更明白，娘回不来了，再喊也没用，她死了。

        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过我爹，娘让我等爹回来，他究竟啥时候回来呢？我去追问爷爷奶奶，爷爷只是叹气，奶奶也不停地抹泪，没有人回答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不成我爹也死了吗?

        我渐渐喜欢上了爷爷抑扬顿挫的读书声和沾着黑墨在纸上涂抹成字的样子。这些我原本都不感兴趣。爷爷很高兴，尤其是看到我跟着他诵读的时候，捋着下巴点着头，眼睛眯成了缝。他时不时也会教我写几个字，可惜我的手很不争气，总把一竖写成一撇或把一横写成一捺。其实我学这些，只是想和爷爷一样，受到欺侮或者难过时，用文邹邹的方式排忧解气。

        我不止一次放过了惩罚蒋怀水的机会。从第一次学会烧锅点火开始，我就期待能亲手烧了他家的柴垛。他掏麻雀窝的时候，我也可以轻轻走上前，推倒他脚下踩着的车框。或者，趁他下水洗澡的时候，藏起他的衣服，让他着急难看。可是我下不了手，我娘教过我不能干坏事，我感觉这些都不是好事，是天大的坏事。

        时候一到，一定会报!蒋怀水爬树捡鸟蛋的时候，我分明看到浓密的枝丫里藏着一个和他后脑勺大小的马蜂窝，却闭紧嘴巴，强忍住不告诉他，惹得他被马蜂攻击，像野猫一样顺着树干滑落下来，磨破了肚皮，蛰成了眯缝眼，狼狈不堪。

        解了气，我一高兴就把这事告诉了奶奶，赢得了她少有的夸赞。可是爷爷却不冷不热地说:"不妥不妥，受得小气，则不会受大气；吃得小亏，则不会吃大亏......这事以后做不得。"我心里不服气，脸上的笑马上僵住，不敢多说什么。奶奶却不吃他那一套，翻着白眼珠子喊道:"啥是小气?啥是小亏?人都被他们害死了，有啥不妥?"

        荐存终于能下床玩耍了。这几天拉肚子，他必须每顿吃一头奶奶放在锅底烤熟的大蒜头，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良方。荐存吃腻了，闻到蒜味就皱眉，再也不愿多躺一天。

        我不小心打翻了厨房的棉油碗，被奶奶好一顿训。见我不停地抹眼泪，荐存为了安慰我，神秘地说:"姐，你想不想报仇?要不我们把蒋怀水家的坏狗推井里去吧?"他见我满脸疑惑，小手遮住嘴巴，凑到我耳边叽咕半天。

        接下来每次吃饭前，我俩都会递着眼色先偷偷藏起一些饭菜馒头，尤其是饭桌上出现炒肉时，荐存一定会塞一块到口袋里。由于身上的衣服比以往脏的更快更难洗，他不止一次被奶奶吵骂。

        偷来的饭菜绝大多数都进了蒋怀水家大狗的口中，我家的小花偶尔也会捡一点残渣。与此同时，大狗和荐存之间的友谊也与日俱增，只要从自家溜出来，它就会跑我家门口转悠，看到荐存出来，马上会摆着尾巴讨好他。又过些日子，荐存便可以随意摸它的脑袋搬它的脖子了。

        我家的小花狗下崽后不久，村里蒋光良的儿子满月往水井里投喜馒头那天，我和荐存等来了下手的机会。当馒头捞尽众人散去，我俩没有离开井沿，趴在那儿假装继续找馒头。荐存引诱大狗靠近，我则随时准备往井里推。大狗毫无戒备地靠近井沿，探头去吃荐存伸向井中的肉片。我慌乱地环顾一下四周，眼睛一闭，就要用力推去......

        "汪，汪汪......"小花的吠叫，吓得我差点自己载到井里。回过头，看到它带着四只狗宝宝，像是看透了我的邪念，不停地朝我们叫唤。

        我心一软，缩回手，喊荐存停住:"荐存不要，不要推!"

        大狗受到惊扰，退后半步，机警地扫视四周。

        "姐，咋了?咋不推?"荐存不解地问。

        我指了指小花身后的狗宝宝，沮丧地说:"你看，小花好像不高兴了。它是咱家狗宝宝的爹，淹死了它，狗宝宝们就没爹了......"

        "好啊，你们是不是想淹死我家的狗?"蒋三九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来，一脸怒气，大声呵斥道。

        "哪有，我们在捞馒头，蒋光良家扔的馒头。"我争辩着，脸上烫的像是正在锅底烧锅时一样。

        荐存禁不住吓唬，马上哭了起来。"它咬过姐姐，害我们没娘了......"他的声音虽然很弱，但我敢保证蒋三九听清了。

        她愣了一下，快步走向我。我以为她要动手，连连后退。

        蒋三九双手背在身后，躬身低声说:"英子，如果我爹知道你们淹死了我家的狗，或者打怀水的坏主意，他肯定不会饶过你们，说不准也会把你和荐存投井。以前的事我家已经赔过了，别再惹事了......"

        "不要，不要把我和荐存投井......"我惊恐地摇摇头，生怕灾难马上就要来临，不停地祈求蒋三九。

        "要我不告诉我爹也行，你得发誓以后不再干了。我也会告诉我爹不让怀水再欺负你们。"

        我整个人已经完全崩溃了，哪里还会拒绝，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一般，连连说好。

        蒋三九没骗我，我和荐存真的没被她爹投井。加上我被狗咬那次也是她救下了我，这让我对她一直心存感激，一直把她当做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