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灯

“还有十分钟啦,啊,我们马上到啦,你要收拾好东西知道吗……”

 半年来再次听到母亲的声音,心里沉重的负担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包围,话筒里母亲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多余的话,此刻也变成我的慰藉,她没变,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觉得庆幸她没变。

我们将要一起回到湖南老家,而我此时站在广东某所大学的女生宿舍,握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桌上卷边的书页。

广东的夏天与湖南的夏天毕竟是有所区别的,在这里我丢弃了两双新买的绒面高跟鞋和无数个我觉得模样好看的衣服袋子,在湖南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湖南没有这种潮湿,湖南的夏天是燥热,也即比普通的热要更热,但我要去住母亲的房子,她会为我开空调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就这样啊挂了。”等到话筒里传来“好”的语声,我按下手机屏幕上红色那一点,迫不及待地想要继续投入学习,但字已经在眼前模糊了,我靠在椅背上,又开始看那个学姐的新发的朋友圈,中间那张照片里“录取通知书”五个大字让我嫉妒得发狂,但我依旧要用“温柔的学妹”形象,在底下评论道:恭喜!再去表情库里找一个最近流行的表情。

我们没有什么共同的朋友,但不久后我看到她的评论:谢谢大家的祝福!后面是三个和我一样的圆脸表情。

这句回复让我的失落持续发酵,我回头再看照片上面的文字:想起去年还在综合楼的自习室里汗流浃背,今年就可以躺在家里吃冰棍看世界杯了。

表情不过是文字伪装,这行看似没头没尾的话,字里行间都是骄傲的味道,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温顺胆小的人啊,可是,选择考研的人又有谁是不骄傲的呢?

我还是选择回家,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脏,本来就是浮躁的个性,到时候一热起来崩溃就糟糕了……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母亲打来了第二个电话。

“诶,我们到啦,就在你宿舍隔壁的停车场,”旁边的父亲急急对母亲说“你要她下来”,“好,我下去接你们,马上。”不等母亲传达父亲的旨意,我急忙挂了电话,把桌上摊开的书全都合上,放进随身的背包里——我还没有勇气让他们了解我的努力。

 几乎是我出现在大门口的一瞬间,就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从很远的地方一个花花绿绿的模糊轮廓一颤一颤地向我走过来,二百五十度的近视等她走进才发现她又胖了一点,因此大腿的肉互相摩擦,保持不了身体的平衡,她从很远的地方就一直朝我挥手,走近了才看到她脸上很难看的笑,门牙中间的缝又大了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黄色的牙渍间那个幽黑的洞。

大门离地面有一个五极的台阶,她快走到跟前我才往下走,越往下走她的面容就越清晰,心口那种压抑的感觉在被她安抚后又被她唤醒,我不自觉用手抚上她额头上的那些发丝,“你长白头发了……”我的声音出奇地虚弱,因为到末尾我就流下眼泪来,母亲听到这句话脸没有看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啊”,看到我哭才把脸转过来,让我埋在她的肩上,“诶,哭什么啊,怎么哭了,没事没事……”

父亲随即也走过来,很破坏气氛地大叫:“怎么哭了?”母亲把嘴嘟起来,用湖南土话回答:“诶,肯定是锈委屈撒!”我把头抬起来,觉得母亲的肩膀很湿,有一股浓烈的汗味,第一次觉得闻到了所谓母爱的味道,宿友妈妈的香水味是她的母爱,而这才是属于我的母爱。

弟弟长高了,变胖了,变黑了,一切似乎都在向一个不好的方向发展,母亲生病了,所以看起来才尤其憔悴,眼眶和骨头凸出的地方发黑,她告诉我她的脖子上有一个肿瘤,弟弟四岁时被诊断为自闭症儿童,这样一下子我们家就有了两个病人。

但我们在食堂吃饭时,父亲一个人吃了四个菜,弟弟咿咿呀呀说着外星球的话,母亲和父亲依旧在永不停休地斗嘴:“你跟她说这些干什么呢!”“说一下嘛!”“都是小事每个人都有的!”“你弟的老婆脖子上就是长了这个东西去做手术的!”“她是觉得痛然后去医院查才是这个病,你都不痛没什么事的,我查过了,每个人都有。”

他们的争吵几乎无一例外以父亲的绝对权威压制,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哪一方真正获胜。

父亲是家庭的经济支柱,像无数其他父亲一样扮演沉默寡言的角色,母亲小学没有毕业,每天唯一的乐趣就是叽叽喳喳说话,生活没有那么多事可以说的时候她就把已经说过的话反反复复再说一遍,因此在生活的锤炼下她变成了一个令人厌烦的女人,说来说去也就是谁家赌博倾家荡产谁家女儿今天出嫁这类的琐事。

弟弟刚被确诊为自闭症的那段时间,父亲每天和母亲吵架,母亲至今触及那段回忆都不可抑制地流下眼泪:“他骂我‘你生出这样的儿子应该去死’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话都骂的出口,我那个时候真的得了忧郁症了……”母亲至今仍旧认为弟弟的存在是她犯下的罪。

 母亲晕车,上车后我们家才终于回归了安静的状态,弟弟和我坐在后座,他喜欢打开窗闻风的味道,上高速的时候有时候蹲在座椅和靠背的中间,捡起一些四处流浪的小物件,有时候是一些食物碎片,有时候是一只死掉虫子的躯壳,他经常突然就大笑,也经常莫名奇妙大哭,他的快乐或痛苦不像普通人一样可以找到解释,因此人们给了他们一个称号:星星的孩子。

对于未知事物人们总是只有两种态度,或是因为不理解而焦躁,或是因为理解而向往,弟弟这些习惯常常让我觉得他像一个天使。

比起我而言。

在他才一岁多一点的时候,我刚上初中,他那时候还不会走路,母亲支着他的咯吱窝在沙发上跳来跳去,家庭的新成员是一朵鲜花也是一颗炸弹,我坐在茶几上写我的作业,母亲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他一直紧跟在我的身后,在他出生前母亲无数次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是我的替代品”“如果当初要是先生下了他就不会有我了”“我是一个幸运儿”,总而言之当他不知道第几次扯我头发的时候我回头狠狠给了他一个巴掌,他当即大哭起来,母亲没有责怪我,终于把他抱离了我的身边。

可是过了一会后,他软软的手指又贴在了我的背上,母亲隔着很远看着他,他“嗯嗯啊啊”地不知道想要表达些什么,一点一点艰难地向我靠近,用他散发出浓烈奶香的脸蹭我那时候长了不少痘痘的手臂,用快要哭出来的委屈表情全力讨好,我常常和别人说起我的弟弟,你看,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表现出和其他小孩的不一样。这种被平凡女主伤害还依旧深情付出的又帅又温柔的偶像剧男主角我们家就有一个。

“你看到我给你发的那个了吗?”“哪个?”“就那个自闭症洗车的那个”,我们家群如同无数其他普通家庭,无话可说的时候便用阅读量10000+的爆文填补空白,我很少主动说话,发文更是屈指可数,第一次体会到了父亲每天都要体会的这种心情。

“啊?看到了啊。”母亲半阖着眼,似乎是睡着了,父亲没有再说话,自闭症这三个字有时候很狡猾,每当大家终于找到某种平衡的时候,他便又变成我们家的敏感字眼,无数次试图打破这种平衡。

 “对啊,你看到之后有没有想……”我是一个天生倔强的人,这种使人生注定无法安定的天性他俩都得负点责任,在别人不想继续的话题上我偏偏想看看最终的结果。

“哦,这种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会解决,你就好好读书行了。”“哦。” 父亲很喜欢微博里那个“上大学后小孩就像遥远星球的卫星每月定时给你发一次要钱信号”的比喻,在我们贫乏得可怜的微信对话框里“你不用担心”这句话如果搜索关键词大概能翻到两年前我第一次开微信和他聊天那天,这是一句有责任心的中国父母都会说的话,很多时候不仅父母这么以为连“小孩”也是这么以为的,所谓“常回家看看”不过是为了等这样一句安慰。

父亲依旧开着车,我把身体尽量往后靠离他远些,就像他这句话对我说的那样。

“诶,什么洗车啊……”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或是根本没睡,她把头扭过来看一看弟弟,仿佛这句话是他最先说的,弟弟正坐在椅子上微笑,右手抬起来到胸口,后两根手指僵硬地扭成一种很奇怪的形状,“别这样!放下来知道吗!”母亲眼睛瞪得很大,声音故意往下压沉,却由于浑浊而显得很虚弱。

这大概也算她“职业病”的一种,带弟弟出门时她总要时时防备这种外露的病态。 “就是有一个自闭症的父亲,他给他儿子开了一家洗车店,专门是自闭症的人在那里工作……”“在哪里啊?”母亲的问题显得漫不经心,但我并没有在意,我企图通过后视镜看见父亲的表情。

“就是在深圳也有的吗,我知道。”父亲似乎是有些不耐烦这个话题了,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柔和下来,“她说的那个我知道,你不用担心知道吗,”他似乎又吸了一口气,后面那一句话却没有说出来。

 “那你们以后想让他干什么?”这句话说的有些严厉了,母亲马上坐起身来,把身子转过来看着我,“给他开个饭店啊,教他学做菜啊。”“呵,你去哪里开个饭店,开什么店?”“你不要管,我们会安排好弟弟的。”父亲总是企图在自己的脑子里解决所有的问题,“那以后谁照顾他?”“我啊,我会一直照顾你弟弟到老啊”,“你们如果,如果以后不,在了呢?”“我们给他讨老婆啊,他老婆然后还有他儿子”,“你们怎么能这样……” “哎呀,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你就做好你自己行了。”

父亲打断了我和母亲渐趋激烈的讨论,“你总是这样说!现在不想好到时候还不是我的事!”我莫名被激怒了,但似乎只是在反抗这句话本身,并不在意我到底表达了什么。

“谁说要你管了!就是要你管你也是应当的!你就是他妈的自私到极点,生怕弟弟来拖累你,哼”,红灯,车厢里一片寂静,母亲又在继续假寐,我躺倒在座椅上,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今日说法里常有亲人反目成仇的剧场,我们家常看。

 空气安静下来的时候,似乎更容易听见车轮摩擦地面声音,更容易感受身体被机器托起的振动,我侧着身子和弟弟对视,他难得安静地看着我,呼吸时上嘴唇轻轻颤动,他眼睛里的我渐渐放大成一片模糊的黑影。这不是我们在车里的第一次,车轮快速转动,大家都迷失在速度里的时候,似乎最容易放出自己。

寒假我们家开车回湖南过年,爷爷去世的第一个冬天,奶奶说什么也不愿意留他一个人过。

在车上大家都沉默,弟弟不会对话,于是我们俩像原始人一样互亲互抱表达爱意,弟弟的小脸缩在我的怀里,因为冷他的脸颊有细微的血丝浮出,嘴唇也很可怜地冻裂了,眼睛比夏天的时候更大也更圆,因为抱在怀里,里面只能清晰地看到我的面孔,弟弟没有挣扎,但还想说话,发出小鸟一样“唧唧唧唧”的声音,更显得可爱又可怜了。

“我以后没有结婚的话就和弟弟一起住。”我极力用自以为的温柔语气这样说,马上就又为这句话陶醉了,似乎已经有某种相濡以沫的美好幻想酝酿,“那不行,你以后要结婚的,不结婚怎么行!”母亲马上在沉默中醒过来,“女孩子不结婚怎么行”,“我以后就是不结婚呢”,“那你就是一个怪物!一个怪人!”

母亲说得口水都咕隆了,我只好安慰她:“我没有说一定不结婚啦,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就不结啊,而且你不是希望我以后照顾弟弟吗?”“那也要结婚!”似乎于母亲来说结婚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于是其他的也不需要回答了。

 “你别和她讨论这个问题。”母亲屈服得让我愤怒。 后来母亲在微信里和我说,她要给弟弟做托管婴儿,以后那个孩子长大了,就照顾他爸,我始终觉得不妥,觉得我们的讨论不亚于本拉登袭击五角大楼前的那种心理。

晚上回到家时已经到了别人家睡觉的时间,那些温暖的灯就一盏盏在我们眼前灭掉,我的目光不自觉随着这些灯跳跃的轨迹寻找,幻想关灯的一刹那不同的灯灭味道。

母亲的背已经有点驼了,脖子上一节脊椎怪异地隆起,走起路来就像植物大战僵尸里面的僵尸,脑袋是吊在身体上的,父亲永远自我地走着,母亲看似漫无目的地走,但实际总不出父亲的范围,弟弟一个人已经跑到我们都看不到的地方,他天生喜欢奔跑,喜欢尖叫,大汗淋漓也不疲惫的那种,引人注目也不在意的那种。

 我们家的灯是我开的,开关在手下“啪嗒”一声,灯就亮了三盏,一丝臭气在门口脱鞋的地方蔓延,“怎么有点臭啊?”父亲第一个说,“不知道”母亲回答完就瘫在了沙发上,一只脚抬到沙发上,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我不想看见的东西,“我回房间了”。

网络实在是一个很神奇的发明,无论现实如何乏味或惊喜,网络世界总是一成不变,每天无数国家大事世界悲剧就在眼前,上网的时候也许就是很多人的人生离世界最近的时候,永远不必听千篇一律的情话,永远有人讲确实好笑的笑话,不必为了礼节曲意迎合,不开心的话当即可以组团互骂,这种集安全感与新奇感于一身的现代发明让人与人情感的距离更近而身体的距离更远,孤独地快乐是现代人的快乐。

 “你怎么不说呢!”屏幕上白色的奶猫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舐主人发咸的手指,这只手指刚刚离开奶猫粉嫩的肛门,奶猫是一种很麻烦的生物,必须要用手指刺激肛门才能排便,否则便会生生憋死。“啊!你怎么不说呢?”父亲又骂了一遍,弟弟的哭声开始压过小奶猫细弱的“喵”。

“怎么了怎么了?”我出去的时候母亲正蹲在地上搓洗着什么,父亲唯一让我害怕的那种眼神此刻正对着弟弟,上次他露出这种杀人犯的目光的时候从后脑勺给了我一巴掌,我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被拍得往前踉跄了两三步,那种惊人的力道与肉体的极致恐惧让我至今仍心怀芥蒂。

“怎么了?”弟弟大哭,下体光着,我走近才闻到一股浓烈的粪味,依旧湿润的粪便顺着股沟滑下大腿,外裤上也一片狼藉,母亲正蹲在地上洗内裤。

 “拉粑粑在身上了撒”,母亲语气仿佛在说“你不会看吗”,尽管拉黄的内裤此刻就在她手上,她却笑得有些得意,我问她“你在笑什么”,她回答说“让你们都看看撒”,于是我也不好走了,一家四口竟奇妙因某种默契的和谐聚集在这气味曼妙的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弟弟伤心的大哭也成为了最佳的伴乐。

给弟弟清理完后对面楼上的灯已经彻底暗了,只余下街灯昏昏地支撑着,父亲和母亲分别坐在沙发的两头,手脚肆无忌惮地大开,因此也像是一种近距离的温存,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看手机脸总是皱着的,似乎并不很开心。

房间门关着,从里面传来一阵“唧唧”的尖叫,弟弟像小鸟一样站在我的椅子上,看见我来兴奋地跳下来满地乱跑,用圆浑的细腻的女孩子一样的尖声说话:“嘤嘤啊唧唧一一油啊……”我回答他“你在干什么啊”,他停了一顿,“我在……”随后又继续开心起来。

 弟弟并不完全无法沟通,他会说“爸爸妈妈姐姐”,也能简单地表达“我要我去我吃”,但后面的话总要一再暗示才能说完全,也从不主动表达,是一颗很沉默的星星。

“啾啾啾……”我也学着他们星球的语言,不停地追在他身边挠他痒痒,老鹰捉小鸡猫捉老鼠这类的游戏人类天性里喜欢,他开心地大叫,我们就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跑跳,中途还要避开床脚和椅靠,有时候假装费力地把他逼到墙角,他也知道不急,脸笑得绷绷的,从跨下面或咯吱窝底下又钻出去,我也就继续“费力”地追赶他,我们的脚步急促地啪嗒啪嗒啪嗒,把木地板拍得很响,弟弟的尖叫更像是极致的笑,房间里一时很热闹,洋溢着一种外国式的温馨。

 “不跑了不跑了”,我半蹲着身子“放过了”他,他还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只是脚步变成了小跑,边跑边回头看我,带着小喘气喊“姐姐”,“不跑啦跑不动了”,他停下来转过身来正对着我,台灯暖黄色的光打在他的后脑勺偏左一点点,我们互相看着,神志都有些模糊。

欢笑过后的空气有鲜明的余韵,他的嘴唇忽然微微张开,喉结往上滚动了一下,我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你想说什么,说”,他依旧是微张着嘴唇,然而没有声音,眼神却微微涣散了,我渐渐走进他,一点点鼓励,“你想对姐姐说什么,告诉我,没有关系的”,他把头轻微抬起,发出“嘶嘶”的气音,我走到他面前了,此时光在他身后,我看不清他眼睛里的倒影,我们沉默地对话着,用眼睛。

“姐姐”,他叫着。

“诶”,我回答。

 他的眼珠快速转动了两下,不知道他终于在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的脸蛋在阴影中竟泛起了某种毛绒的光,他说得很慢: “姐姐”,

“”我——爱——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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