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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已深时,我们离开了纳木措湖岸,返回到了商店。青年店主带我们到了一家民宿,介绍说是新开的旅馆,按床位收费倒也不贵。在旅馆主人家里吃了一大碗面条,喝了一大杯酥油茶,瞬间有种饱腹的满足感。
一间小小的屋子,几张窄窄的床,被子倒是挺厚的,但没地方刷牙、洗脸,更别说有卫生间了。问旅馆主人厕所的事,回复直接去路外边的野地解决。那时,我还想着大概是简陋住宿条件的缘故,而第二天清晨看到当地无论男女都在路外的空地方便,再后听闻偏远藏区人们基本都以野地为厕所的习俗,才恍然大悟。
夜半时分,屋顶传来“砰砰”的声响,接着就是“啪啪”的声音,细听来,原来是夹杂着冰雹和骤雨的风暴来袭。简易房屋的屋顶很低,冰雹和骤雨砸落的响声密集地传来,几乎声声入耳,期间还有响亮的犬吠声传来,让人不觉间有种恐惧的感觉,生怕风暴把屋子吹垮了,又生怕冰雹把屋顶砸穿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暴渐渐平息了,我也终于在暖和的被窝沉沉睡去。
清晨醒来,外边已经看不到夜晚风暴侵袭的痕迹,只是天边有云层笼罩。看来这一天,我们与纳木措的日出无缘了。
一个人来到纳木措湖畔,少了游人的喧闹,层层的湖浪卷沙声更衬出了寂静。湖岸上空的云层淡薄许多,仰头能看到大片的湛蓝,迎着瓦蓝的湖面,格外清爽。镌刻有“纳木措”藏汉文的石柱,被几条经幡和哈达紧紧环绕,孤独地矗立在岸边一块石丘上。我沿着湖岸走到一处石丘,虔诚地摆了一个小玛尼堆,然后拾了十几颗小石子,当作是自己与纳木措的结缘与约定。
再往前,湖岸边矗立着两具更高大的石柱,也同样被经幡环绕,旁边除了白塔外,还有依山崖而建的寺庙。想着小萍和小鹏差不多都起来收拾好了,我不能再多耽搁,就离开了纳木措返回旅馆。
在旅馆附近的餐馆吃了一碗面,我们就饱饱地踏上了返程。临行前,纳木措的天空完全被乌云笼罩了,清晨时的大片湛蓝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远远看过去,湖面也失去了不少光泽,黯然了许多。
旅行了近一个月,我习惯在搭车前走一段路,希望在徒步中感受行走的力量,也能看看更多的风景。从纳木措游客中心走出来,我就带着小萍和小鹏继续徒步。纳木措湖面的海拔超过4700米,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负重走在海拔4700多米的高原上。一边深深呼吸着高原稀薄的空气,一边调整着步调平稳前行,没多久,就感觉到身上的背包越来越重,而“嘭嘭”的心跳声也越来越清晰。
小萍和小鹏到底是年轻人,高原上徒步的兴奋劲儿,让他们都忍不住要雀跃得跳上云霄。于是,从地面腾空而起,他们的背景就成了天空的云。遗憾的是,我的摄像技术太差,留在相机里的照片,比现场看到的感觉差多了。
不知走了多久,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就开始在路边搭车。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一辆农用小货车驶过来,然后把我们捎上了。
小货车应该是运送过羊之类的动物,车厢角落还残留了些许羊粪。好在起了高原的风,车子飞驰间,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鼻息倒也没有了难闻的气味。只不过,猎猎的风擦过脸颊,便有些生疼的感觉。
到了岔路口,我们就不得不下车了。小货车的藏族大叔应该是不会写字,道别时,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纳木措喜迎来客栈,次多。
随后,我们搭上了一辆大卡车,继续往当雄县城方向前行。车主是一位藏族大叔,大概是常年生活在高原的影响,面容黝黑,很难判断他的年龄。他的汉语说得比较吃力,一路上跟我们交流不多。大概走了十多公里,在一处牧场的帐篷附近,大叔说到了目的地,不能带我们继续走了。
道别时,藏族大叔在记事本上写了藏文,还有一个电话号码。可惜的是,后来我记不清那个藏文名字怎么念了。
午后,我们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在不知名的道路上,此时的乌云已经聚集得很厚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凛冽的风裹挟着高原稀薄而清新的空气,仿佛随时都能把瘦弱的人吹倒,而丝丝寒意钻进衣领、袖口,让全身没有了丝毫暖意。
千盼万盼,终于盼来了一辆车,却搭不了三个人。于是,我让小萍和小鹏先走,约定在当雄县城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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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走在高原的旷野上,猎猎作响的风声完全掩盖了心跳的“嘭嘭”声。乌云紧紧得压着头顶,疲惫的身子背着硕大的背包,已经失去了重量的知觉。沿着笔直的道路向前走,视线远及天边的范围内,没有任何活动的生物,仿佛整个天地间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
那一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袭来,让我在寒风中瞬间有了更深的寒意。于是,我开始祈求,希望视野里能看到人类的存在,哪怕有一辆车驶过,哪怕不搭理我,我也会充满无限的感激。
或许是老天爷感知到了我的祈愿,在我转身往回看时,忽然就看到临近天边的路上有两个人的身影,正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
激动之余,我索性放下背包,坐在路边等他们跟上来。
不知道等了多久,一个藏族大爷带着一个藏族小孩走近了。打了招呼,我们开始同行。一聊才知道,他们是爷孙俩,想边走边搭车去县里。藏族小孩有四岁了,名字叫达杰,小脑袋裹在帽子里,更显得脸蛋红扑扑的。他拉着爷爷的手,紧跟着爷爷的步子,始终没喊一声累。跟他说话的时候,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我,很清澈。我走在他侧边,给他挡着风,然后看他的左手蜷着,便下意识地伸手想拉着他,给他暖暖手。
他倒没有一丝羞涩,任我拉着他一起往前走。而那一刻,从手心到我的心里,忽然涌来了莫名的暖意。这真是个乖巧可爱的藏族小孩呢!
就这样,我和藏族爷爷一起拉着他走了十来分钟,身后来了一辆摩托车,车主是藏族青年。我问能不能搭上他们爷孙俩,他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把达杰抱上了摩托车,然后扶着爷爷坐到他后边,目送着他们渐渐走远。
在他们消失在视野里的那瞬间,我的心也空落了。继续一个人的行走,直到筋疲力尽,几乎挪不动步子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房屋——纳木湖乡终于到了。从前行的道路右转,走一段岔路就能到乡镇上。
我想尽快赶到当雄县城汇合,便继续前行,没多久就到了纳木湖乡检查站。来往的车辆都必须停车检查,这检查站就成了搭车的好地方。顾不上矜持,我拖着满身的疲惫轻轻敲开待检车辆的车窗,寻求能搭车当雄的机会。
仅有的三四辆车挨个寻问后,起初的些许期待便渐渐没有了。那会儿已经是午后两点多了,我有些无措地站在路边,有种身体被掏空的无助感。
这时,一辆新A牌的越野车过检查站往前开了不到十米远,突然停了下来。副驾驶的车门打开后,一位大姐侧身冲我喊道“上车,走吧!”
我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和幻听,又或者她不是跟我说话?毕竟刚刚我寻求搭车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答应。扭头看看周围,检查站外路边搭车的背包客只有我一个人,应该是跟我说话。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忐忑,她提高音量又喊了一遍。
这下子,我听清了,然后就拼尽力气快步走近,再抱着背包坐到了后排。坐上了车,我心里的疑惑更重了。为什么刚刚婉拒了我,不到两分钟,又主动搭上了我呢?
大姐递给我一瓶纯净水,我没客气地一口气喝了大半瓶,体力似乎渐渐地恢复了一些。随后的聊天中,我知道了他们是从新疆乌鲁木齐过来的一家人。开车的李大哥留有齐肩长的头发,一根皮筋将长发绑在后脑勺,更显衬了他消瘦而精神的脸。而再一打听,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位大哥从事艺术方方面的工作。后排坐着他们的儿子,看上去壮壮的、胖胖的,跟他爸爸几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的这次旅游,便是庆贺儿子考上了大学。
问及我的旅行经历,以及我想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的愿望,李大哥给了不少建议,还介绍了很多的新疆美景,推荐我有机会去看看。
不知是知道我心里有疑惑,还是李大哥有意要解释,聊天期间,他主动提起了当时婉拒的情况。其实,之前他们出来旅游也经常搭背包客,直到有一次他朋友在途中出了事故,那背包客的家属要他朋友家人给巨额赔偿,最终导致他朋友家倾家荡产。自那以后,他就不敢再在旅途中搭背包客了。按他自己的原话说就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真出了事故,要是也遇到那样的背包客呢?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要是搭我的车出了事故,该怎么办?
就我自己而言,即使出了事,也不会陷搭我的人于麻烦,要不然就是我的不义了。其实,我知道此次旅行的危险性,所以出发前就买了人身意外险,这也算是对我自己负责。只不过,我能这么想这么做,不代表所有背包客都能。这似乎是一个道义与现实的难题。
看到我徒步后的疲惫,也从直觉上判断了我的品格,那位大姐就跟李大哥商量了下,最终决定搭上我去当雄。接下来,他们走青藏线去青海,所以也只能带我到当雄县城。
不过,对于我来说,能到当雄已经足够了。
下午两点半左右,当雄县城终于到了。临别时,他们送我一罐咖啡,然后应我请求在记事本上签了名。祝旅途一切平安,新疆乌市,落款签名是李山鹰、李萍、李泉鹤于当雄。原来,他们一家人都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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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小萍、小鹏打电话,哪想到他们比我先搭车走,那会儿却还没到当雄县城。于是,我就在当雄县城前往纳木措的岔路口等他们。
约莫等了二十分钟,小萍和小鹏先后赶来汇合了。匆忙在县城找了家餐馆,吃了一大碗的饺子,感觉体力“噌噌”地恢复了不少。随后,我们就在往拉萨方向的G109国道上边徒步边搭车。
快要走出当雄县城的时候,我们顺利搭上了一辆藏A牌的皮卡车。车主冷大哥是成都人,在藏区从事工程建设方面的工作,看着挺年轻的,温和的模样里透着一股帅气。身为一个长期在藏区工作的汉族人,冷哥的身份自然会赢得小萍的加倍关注。就这样,在他们关于藏族生活的聊天中,小萍对藏区的向往表露无遗。
轻松愉悦的话题没持续多久,就被突如其来的风暴打断了。狂风扬起的漫天灰尘,夹杂着些许纸片、塑料垃圾,扑面而来,然后在车窗前打着旋飞冲到一边。路上行驶的大卡车所盖的那层防护布,被暴风吹得鼓鼓的,几乎要被吹翻的感觉。从车侧窗看出去,天幕骤暗,似乎是黑夜降临的前夕。
冷哥说,超大暴雨很快就来了,到那时候,车子不止是减速行驶,只是必须停下来等风暴过去。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眼见着瓢泼大雨从天空的缺口倾泻而来,耳听着车顶和车窗被暴雨砸出让人心惊胆颤的“啪啪”声,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下灰暗世界的狂风暴雨,还有忍不住屏住呼吸的我们。
这应该是我记忆以来最大的狂风暴雨。
看冷哥很轻松的样子,我便问,这暴雨会持续多久?冷哥说,藏区的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一会儿就会停。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雨点小了,雨声小了,然后雨停了。经过暴雨冲刷的路面格外干净,而天幕的乌云还没散尽,要不然就会让人心旷神怡。
我们继续前行,到了宁中乡,冷哥说他们公司在乡里有个路桥工程,他得去处理点事,然后才能回拉萨,问我们愿意同去不?也许会有特别的经历,这才是旅行的乐趣!我们不约而同地应了,期望近距离接触藏区生活的小萍,则更为期待。
穿行在草地间的泥土路上,透过车窗看着远处的高山越来越近,而山尖的皑皑白雪,似乎让冷峻的灰褐色山脊更添了几分寒意。不知何时,这寒意已经浸透了我们的身体,一下车,我就感受到了丝丝寒风中的冷。
路桥工程建在一条河沟上,河沟里的水来自远处高山融化的积雪。我绕到河沟边,伸手触摸雪山融化而来的雪水,刺骨的冰冷即刻侵袭到指尖,及至心底。冷哥说,往年遇到积雪融化的汛期,这条乡道此处之前的简易桥被冲毁了几次,所以政府今年出资建成钢铁架构的路桥。
路桥外有几个当地的藏民施工,冷哥跟他们沟通了工作,然后就搬出车上的油漆,要给路桥两侧的防护路墩涂警示标志的油漆。
于是,我们开始客串油漆工,跟冷哥有模有样学着涂抹起来。看似简单的活,做起来可并不容易,一不小心,我的裤子上就沾了几小块红色的油漆,倒成了初学油漆工的纪念。将近一个小时,我们终于完工了。看着在藏区完成的劳动成果,我不禁有点小激动。这里,很多很多人都会看到我的杰作,很多很多年都会有我的印记。
大概是看到新鲜又有些不同的面孔,附近散落藏式民居的孩子聚到一起,然后围着我们玩耍,这应了小萍的心愿,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不擅长拍人像的我,还是忍不住拍下了他们迎向相机略显羞涩的笑脸。看到相机里的影像,他们在好奇和激动之余,笑得更欢了。那种纯净无邪而稚嫩的笑容,让我的心也随之更加清澈了。
这种感觉,我很喜欢。我也知道,多年后,会更怀念。
在这些藏族小朋友的挥手道别中,我们离开了宁中乡的路桥。约莫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拉萨终于又在眼前了。再跟冷哥告别,他在记事本签下了冷图冬的名字。
行走在车水马龙的拉萨街道,霓虹灯下的人影如梦似幻,让这两日在偏远藏区的我,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那会儿,我意识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拉萨,夜幕开始降临了,却不曾仔细看天幕早已笼罩的乌云。很快,我们走到大昭寺广场外边时,暴雨倾城。
这时候,小三打来电话问我们的情况,然后送来了雨伞。我联系颂赞国旅的藏族大叔取了边防通行证,再回到邦达仓大院放下背包,顿时,浑身轻松了一大截。饥饿的感觉不断侵袭,看暴雨小了些,我便带着小三、小萍、小鹏去临夏清真餐馆吃了晚饭。
拉萨夜景在氤氲的雨幕中,平添一份迷离的妩媚,似乎比平日更加动人。撑着伞,走在夜雨中的八廓街,也别有一番风情。只是,我要离开了,也要继续道别了……
那一夜的雨,落在了拉萨的八廓街,落在了八廓街的邦达仓大院,落在了邦达仓大院的石板、屋檐和窗棂。最终,那些雨淅淅沥沥全落进了我的心底,浸湿了我的梦境。我记得,那夜的梦很悠长,恍然几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