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香一直是镇上三姑六婆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种谈资自然是反面性的,月香的姿色一直招人妒忌,老公嫁了一个又一个,这已犯了大忌,更具备话题性的是结局皆是伊披麻戴孝的扶棺送葬。
“那又怎样?”月香和第一个老公生的仔儿都能去外地讨生活了,随着她出来买菜的,是和第三个死鬼老公的生的儿子阿权,在县城念书放假回来。“他们说我是天生的克夫命,嫁一个死一个,生落一大群奴仔,我一个妇道人家,难道着去当娼来饲一家人?”
第一个老公是嫁到浦井,是月香爹为伊定下的婚事。老公锡坚是个教书先生,生得文弱。生活虽然清贫倒也夫妻恩爱,生下两个儿女。锡坚闲来无事,爱抱着大仔庆生教伊念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忽然某日,能一餐饭吃几个番薯的锡坚突然就因为回家途中淋了一场雨患肺炎死了。
哭声响彻了整条送葬的山路,无了锡坚每个月教书的定时报酬,虽有夫家公婆和细叔帮衬,生活也愈加捉襟见肘。
“那时总是无缘无故的哭一阵。”月香说。“仔儿哩着照顾,又着落田种作。哭到眼泪干也无办法,连买油买盐的钱银都无出处,唔知路该怎么行,唔知两个仔儿怎么饲大,那个天除目一暝就去,存我母仔在人家受苦。狠一狠心就想觅个男人嫁了,至少两个仔儿能成人就好。”
公婆死都不愿意让伊再嫁,仔儿带走了就断了厝内骨血。
“月香啊,不然你就嫁给锡明可好?锡明也十八啦,反正是一家人。”锡明是锡坚的弟弟。婆婆蹲在灶下烧火,彼此看不见脸面,少了羞躁。“你若爱嫁去别处,庆生庆秀怎么办?跟你去随别人姓?还是留在这做无父无母的孤儿?”
月香刚从地里回来,听着这话含着泪,挽起衣服,把奶头塞进饿得大哭的庆秀嘴里。
月香嫁给锡明不过年余,在女儿庆红出世后,锡明就去汕头做工,家里几亩薄田实在是养不起一大家子。月香眼泪汪汪的送他到村口:“千万着保重身子,熬得落去就熬,熬唔落去就赶紧返来。”
锡明笑笑为伊抹去泪,拿着包裹头也不回的顺着山路走了。
锡明三年后死在卸货的码头,据先生所说是过劳成疾,呕血而去。听到噩耗后月香像疯了一般满山跪拜,凄厉的喊:“老天公啊!你怎不带我去?怎么要留我在这里受苦?老天公你是无目无心肝……”
月香带着三个仔儿回到镇上娘家。
浦井一直在谈论伊生来颧骨高,杀夫不用刀。公婆看伊的眼神也是怪异莫名,像看索命的鬼。
在娘家住了个把月,嫂子就开始阴阳怪气:“我家又唔是存金藏银,去哪找米粮来养这些拖油瓶?嫁出去的姿娘泼出去的水,现在这样赖在娘家是什么意思?嫁了又嫁名声臭到屎,爱死也勿来死在厝内。”
屋檐的雨泼进旧屋,月香抹抹泪拉上木窗,哄睡了三个仔儿,关上门走进雨中,来到镇上媒婆花姑家。
月香又出嫁了,没有锣鼓喧天吹吹打打,只穿一袭藏青新衣,深夜时分花姑牵着伊的手,穿街过巷来到炳盛家。仔儿早在日间就由伊阿母送了过来,如今料想早已睡了。
炳盛是外县朝阳迁来镇上开饭铺的,老婆难产死了三年,算命先生说他命硬,平常女人嫁与他必死无疑,声声叮嘱要找个命硬的女人,于是耽搁了下来不敢再娶,怕害了好人家的姿娘。数日前花姑用红纸染了嘴唇跑来吐沫横飞与他说了一通,他看着花姑媒婆痣下血盆大口一张一合声如急雨大珠小珠落玉盘,正欲摇首婉拒,花姑急忙又冒出一句:“此女命硬!”
正是这句“此女命硬!”他守在月香家门口三个时辰,守着月香开门拎着两桶衣裳去河边浣洗,惊鸿一瞥便魂牵梦萦。痴痴跟着她去到溪边,坐在河提边呆呆看月香浣衣。月香察觉异样,回眸一看是个陌生男子紧盯着她看,羞得脖子都红了。他霎时脸也红成关帝庙的关帝爷一般。
他找到花姑,不顾月香带着三个拖油瓶,满口应承了这桩婚事。
月香开始在饭铺收碗刷盘,端菜收钱。白面乌眉,青衣玄髻。
饭铺生意日益兴旺,一群纨绔子弟整日价赖在饭铺要两尾油煎鱼,几只咸虾,一壶米酒,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看着月香就像看着一朵浮在水面莲花,赏心悦目。
月香嘴甜,总会在人客结账后招呼:“有闲哩来坐,唔爱食酒也好来食茶哩。”
人客自是笑的眉目生花,镇上的女人自然恨得牙痒痒。
“妖精鬼怪!天唔除!”
“一副当娼的样子,老天公也是无目,怎唔收伊条命去?”
无论风言风语怎样传播,月香终究和炳盛恩恩爱爱,日益养得标致起来。第二年就生了阿权。
月香终究没有逃过克夫的命运,阿权七岁时,炳盛返去朝阳探望病危的老父时路上遇了山贼,尸首分离,弃尸荒野。
人生绝望到连流泪都觉多余时,月香阴沉着脸不见泪痕,领着庆生去收回炳盛的尸首安葬。炳盛下葬后伊闭门三日,第四日便出门雇了一个灶头师傅,开门营业。
“伊人说我心肠硬无良心,死了老公也唔哭,我的眼泪早在锡明死时流干了。”月香在饭铺和人客聊着。“我有时也想哭,用只手掐大腿,只知疼流无眼泪。我如今不拜神佛老爷,以前拜了那么多老爷,无一个来保庇……”
炳盛死后,狂蜂浪蝶愈来愈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想娶她做小的,有想拉她续弦的,也有光棍想入赘她家门。她皆一一打发。“我唔想死后阎罗王在十八层地狱审我,为何害了一个又一个,还不肯收手?”
她的饭铺在镇上生意一直未见衰败,靠着这间饭铺养大了几个仔儿。
庆生时常去浦井看望尚存的爷爷,后来随浦井的亲戚到了省城做工,慢慢有了积蓄,加上月香帮衬在省城开了一家杂货铺。有日庆生匆匆忙忙返来家里,跟月香说:“阿母,我想带庆秀庆红去省城住,她们也大了,我想在省城看看有无好主头嫁了。”
月香洗着为庆生买来准备烹煮的鲜鱼,头也不抬。“你操心你自己就好了,她们的事阿母会经心。”
“阿母,阿公帮我说了门亲事,对方前几日来镇上探听咱家,说……”
“说什么?”月香肩膀微微颤抖。
“说……阿母……不贞不洁不详……要我和你断绝关系……”庆生低头,说得断断续续。
月香猛地抬头,瞪着眼定定望着庆生。“那你怎么想的……”
“阿母,你就放我们返去,你还有阿权……自细到大,多少人在我背后骂我杂种仔……阿公说,把庆秀庆红接去省城,就无人知了……”
月香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也出不了声。
庆生把庆秀庆红接去省城了,阿权还在县城念书没有归家,未知此事。
当晚,月香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用炭笔红纸描眉匀唇,然后拿出一壶米酒,颤颤抖抖的倒入一包老鼠药,颤颤抖抖将整壶酒灌入了喉咙。
她安详躺在床上,看着床前月光,脑海里忽然浮现锡坚抱着庆生教他念唐诗的情形,床前明月光……
她问自己:“庆生真的是我生的养的么?”
有滴泪从脸颊滑落,落在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