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公元二零七零年,一颗名为“送温暖”的灭绝者导弹向着银河系飞去,显然,它侦测到了低于宇宙平均温度的地方。
人类不知道这一点,甚至在同一时间里,在那些云端阳台上,有上万的孩子在赞美太阳,又或是赞美他们身旁一座座遮天蔽日的聚光能量机,这是三十年代最伟大的发明,发明者在获得诺贝尔奖时这样说过:“我不是为那些该死的臭钱,只是为了让人们更容易汲取温暖。”
如果将人类文明比作是一座大山,那么以上就是雪山上华丽的峰稍,惹眼、壮观,却微不足道。杨小康则是行走在大山里面的人,他的世界密不透风且悄无声息,却是大山内部构成中最主要、最沉重的部分。
“主人早上好呀,小暖同学已上线,我们出发吧!小暖同学提醒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听母亲说,他们那个年代能轻易分辨白天黑夜,不用依赖时间数字。杨小康抬头望着天空中一把把犹如巨伞一样的聚光能量机,打个冷战,不禁裹紧身上的制服。上面那玩意儿不仅能将一颗恒星的热情隔绝在那里,似乎还能剥离地面上人们那为数不多的热量。
在高速公路成为骑手专用交通路段的几十年光阴里,杨小康与其他骑手约有八百万次邂逅,却并未发生过一次搭讪,不过他依然每天默默在心里记录着。也许其他骑手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不过这种心有灵犀的猜测转瞬即逝,在速度与温度中他们仅仅是一层白色的朦胧,笼罩在彼此之间的防冻面罩上。
他确实想说些什么,哪怕是一句“今天天气真不错”这种只会出现在基础语言教育中的尴尬问候。
“发现不良情绪啦,小暖同学提醒您,请牢记正能量价值观哟,努力工作,勤劳致富!”
很快来了订单,杨小康抢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客户是住在云端里的一位先生,这位先生正在与情人一同乘坐空铁前去珠穆朗玛峰欣赏日出。(我们对数码相机的质量并无太多要求,能用就行,越旧越好,我和她都对陈旧式爱情情有独钟。)——订单备注。
杨小康将光瓶车的功率开到最大,作为一位好评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的骑手,他已经有了目的地。
三百公里的时速让周围的环境变得模糊,在其他骑手都在享受视觉上的麻木时,杨小康的注意力却在余光中寻求安放……
某个著名劳务派遣公司的机艇正停在高速桥下的巢都广场,机组人员拿着手上的名单点名,一个个中老年劳动力拖着行李登机,他们在近乎呵斥的催促下点头哈腰。这是这个时代稀有的笑脸,像犬科动物一样,只会和颜于拿捏他们命运的主人。
迎面飞来一张纸,他腾出一只手艰难摊开,是一张被蹂躏到褶皱泛滥的圣诞卡,背面写着三条愿望:一,和爸爸妈妈一起堆个雪人;二,在睡前吃五颗巧克力糖;三,考进全年级前五名。这孩子在解答愿望这方面还不及格,大人只给第三条愿望打上红色的勾。
“小暖同学提醒您,前方路口左转就到啦,卖家就在您右侧哟,本次导航就这么愉快地结束吧!”
杨小康下了公路升降梯,一位老人正在跳蚤市场面对着梯门打开的方向,老人也是一身红白色制服,但和其年龄一样陈旧,他已经拿着包裹等很久了。
交接仅仅用了几秒中的时间,老人与杨小康的互动只不过是在网络上同步了指纹确认。然而老人在离去十米左右距离突然停下了,幸好,驻足在原地的杨小康发现了这一点。
“我记得几十年前搁置它时......储存空间满了,麻烦你清理一下再交给客户。”老人说。
“哦好。那,这里面还有您重要的东西吗?”他立即追问道。
只见老人条件反射般地正想回过头,却又顿在原地戛然而止,随后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没有了。”
杨小康有些失望,他认得老人穿的制服,他记得小时候父亲也有过一件,他想知道骑手在那个年代的状态。据说那个年代的骑手种类多样,有快递员、外卖员和拉货司机的分别,不过他从来不会向父亲去了解这样,他的家庭关系非常特殊。
他记得当初去交通运输大厅面试的时候,面试官真的问了父亲猜到的那个问题:请问,你选择骑手这一行业的具体原因是什么?
他只是把父亲写的稿子背了下来:我只是个普通人,只有两个小小的梦想。于公,我想为人类的文明发展做出一点儿贡献,现在聚光能量机正在全球普及的过程中,虽然我没什么文化,但我至少能做好伙食供应问题,多我一个人送饭,至少能让三座设施的工人们在工作时没有后顾之忧吧;于私,我父母年纪也大了,我想给他们一个更好的居住条件,而且我也希望将来我的爱人和孩子能住在云端里,这不是嫌贫爱富,这只是为了证明我有上进心。
父亲在写完这段话时,猛然像是盯着一张沾了粪便的纸,嫌弃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噗嗤一声笑了,接着朝自己刚写下的文字狠狠唾了一口。
杨小康与父亲关系从他记事开始就已经无药可救。父亲一再强调,杨小康的诞生只是谋利的工具,为了一些生育补贴,这里面没有任何感情的成分。所以他认为,父亲之所以没有让他上学,不是因为省钱,就是在自己身上看不到什么回报价值吧。
思绪被脑袋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打断,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小暖同学已经提示他很久了。
“亲爱的骑手大大,请在规定时间内确保货物正常,以免超出运送时间......亲爱的骑手大大,请在......”
是的,作为当代最先进最贴心的智能助手,如果在连续提示三次后人还未作出响应,它会释放一股刚好达到基于人体承受阈值的电压。大多数人类都安装了这一软件,以用来对应行程的叫醒服务。不过由于小暖同学的声音过于甜美可爱,人们只能把“干正事”的欲望寄托在那股电压上。
这款陈旧的数码相机还有着物理变焦的构造,卖家已经充好了电,他凭借年轻人的摸索能力找到了储存空间,里面的照片让他惊讶。
虽然很模糊,但他确实看到了太阳,它挂在头顶上时是耀眼的白色,当他垂落在水平面又呈出落寞的红色,他突然以为太阳是一个活物,每一种形态都是它不同的感情。也许太阳并没有感情,只是被他赋予了。在无数的定格画面中,总是离不开一辆三轮车的前座,青年穿着红白相间的制服掌握着把手,姑娘拿着相机在调皮捣蛋,车后箱总是堆满了包裹。
杨小康从未接触过这么单薄的异性,他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把自己裹得厚厚的。他欣赏了许久,才察觉到自己的冒犯,自己不该对这位几十年前的姑娘产生情愫。再往下翻,他们的天空渐渐有了阴影,聚光能量机的建造开始笼罩在这对小情侣的世界。翻到末尾,倒数第二张的照片很奇怪,透过三轮车的把手,对面只是一辆客车离去的背影,没有一丝阳光,下着雨。可到了最后一张照片却突然晴空万里,是一对夫妇的婚照。他认出了新娘,新娘笑得依然很美,只是没了那副神经质,多了几分庄重;他没有认出新郎,新郎被一团云雾渲染着。
删掉后,杨小康在网络上确认了货物合格,想必买家的钱已经给那位青年前辈打过去了。青年前辈......不不不......他刚刚才见过那位老人,可那股心血澎湃还是久久无法释怀。他甚至幻想好了开着那辆老式三轮车,载着属于自己的姑娘,吹着不那么寒冷的风。他想象着风的温度,能让肌肤裸露在外界的温度,能允许两人的脸颊不采取任何防护措施就能贴在一起的温度。然而,他终究像是发现了一个令人惊叹的秘密,却又不得不亲手把它埋葬在无人问津的坟墓。
离珠穆朗玛峰还有五百公里,时间还算充裕。他看到前方有个小黑点,不一会就与它擦肩而过。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撞见了交通事故,这场稀有的意外让他突然莫名的兴奋,让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掉头,看看那位骑手到底发生什么了。
安顿好光瓶车后,他缓缓接近那位摔倒在地上的骑手,小心翼翼地问候:“嗨,需要帮忙吗?”
“不用,让我缓一会儿,就好。”
杨小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这是个女人。他又问道:“可你的光瓶车在冒烟,你住哪?”
女人连忙踉跄地站起身,她甩掉杨小康搀扶的手,艰难地把自己的光瓶车扶起来,在几次尝试启动后,车腹传来一声尖锐的爆炸,连带着座盖将她整个人都掀飞出好几米。
“你疯了吗!”杨小康吓得大叫,“你的车怎么是个电瓶车!”
也许在几十年前电瓶车还能满足运输工作,但在当今动则上千里的距离,不经过非法改装是绝对做不到的,尤其是外部模型还要跟轻便的光瓶车一模一样。在黑市里的修理工可不会管骑手的死活,他们只需要确保这辆“光瓶车”在速度上以假乱真即可。
女人听到杨小康惊讶的语气,已经顾不得疼痛,她一把抱住杨小康的腿乞求道:“求你不要上报交警,这样吧大哥,我可以给你转点儿钱。”
“你必须得换辆光瓶车了,不然这次事故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猜,这也不是第一次吧?”杨小康试图用理智说服女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有光瓶车。”女人没有反驳,连连应头。
“那为什么不用呢?”
“对对对,你说的对,我回去就用。”女人低着头,像是在接受批评教育一样。
借着这次事故,杨小康斗胆提了个建议:“妹子,不如你就在这等我吧,等我送完这一单,我去找个绳子把你和你的车拖回去。”
“不用了大哥,我跟我朋友打电话了,他一会儿就来接我,你先去忙吧。”
“那......好吧。”杨小康红着脸坐上了自己的光瓶车。
“大哥。”
杨小康欣喜地回过头,却只是看到那个女骑手依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条腿有气无力地垂在一旁。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哥,可不可以不要上报交警?”女人再次发出询问。
“我知道,不会的。”
“你发誓?”
“我发誓!”杨小康有些恼怒。
“谢谢大哥,大哥你人真好!”
看到后视镜里女人在热情地挥手道别,杨小康却感到满是挫败。他唯一所能做到的、对那位女骑手有价值的、值得对方感激涕零的事,竟然只是漠不关心。他甚至没有机会得知她的名字,更无再多素材去遐想那防冻面罩下或许美丽的轮廓。
在杨小康的世界里,他努力对待每一次邂逅,但每一颗意外的火苗总被熄灭,故事死在开头,没有暖的美好,也没有冰的刻骨,绝对零度的感觉是平淡无味的,杨小康不能忍受这片死寂,只能深陷在余烬里无法自拔。
到了珠穆朗玛峰的脚下,杨小康将包裹放置在运输管道里,他望了望巨山之上,它的峰顶被几座聚光能量机环绕,阴影完全覆盖了山壁,如果真的能在上面看到些什么,也不过是钢铁天空上倒映下来的灯光设备,它们的影子在上面匀速旋转,叫人头昏脑涨。这只是一所压抑的监狱,根本见不到买家即将欣赏的美景,但那款数码相机可以,它会在买家乘坐的空铁到站的那一刻运上去,会被一双温柔裸露的手举着,面对一幅波澜壮阔的景象,见证一对恋人的甜蜜。
没过一会儿,杨小康便受到了买家的好评。这是一对很乐意分享生活的情侣,他们毫无保留地在评价中晒出这场纪念仪式,并以电子手写在照片上附言——真是太妙了,阳光下的你是一片朦胧的云,就像来自几十年前的一场梦一样,我爱你,像是得到了一块艺术品,一生珍惜莫别离。
照片中的姑娘很缥缈,忽明忽暗若即若离,虽不能细腻地捕捉,但能单从轮廓上分辨出这是位标致的美人,一身白衣云雾缭绕,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只是没有相机中原主人好看,她更亲切,尤其是在三轮车上傻笑的时候。
杨小康不明白,这些住在云端上的人为何这么不注重隐私,是他们文化程度太低?他苦笑着摇摇头,还是他们根本不需要?他不明白,明明在地表上,每一张结实的防冻措施都在提醒他,分享自己只不过是在浪费自身为数不多的热量。
一种不公平的妒恨在他心里萌发,刚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想,如果他在云端上工作的话,也许那位女骑手会请他去家里喝一杯热茶。
但他如何也想象不到,云端上是没有骑手这个职业的。
也许以后他会明白。他已经在云端上预定了一个房间,不过还没有完全缴纳剩余的钱,只要再努力工作的十年,他就有资格上去了,只要再努力十年......
“小暖又为您找到新运单啦!不要不理小暖同学嘛,呜呜呜......”
电子头盔上又是一阵电击,杨小康平复了心情,调头,顺着安排好的导航路线开足马力。
依旧是熟悉到令人生厌的弯道,他本能地将车身倾斜,几乎感受到裤腿摩擦到地面。他不知道他的人生还要这样持续多久,走着被规划好的路线,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疲惫,突然萌发出回家睡大觉的想法,他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住了,要知道无故旷工一天可是会影响到月供的,他无法承担这样严厉的惩罚。但他还是抱着侥幸,也许醒来后,会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他在云端别墅的大床上醒来,只穿一条内裤肆意翻身,也许还能将被子夹在腿中侧着睡,摆脱往日紧绷的保暖衣,享受毛孔和床单摩擦的感觉。
他的美梦在下一个反方向弯道惊醒,他差点儿撞向高速公路的围栏,这一瞬间的恐惧慢慢演变成绝望,他知道可怕的不是此时的寒冷,而是要抱着希望在十年里煎熬。十年,也许那时候自己已经衰老。
三百二十码......三百八十码......四百码,他在直线车道上疯狂将车速扭到底,眯着眼,也许看不见下个弯道是种幸运,他至少还能把握一种改变命运的方式。
这次的订单是一只笼中鸟,它一身灰褐色,脖颈盖着一层黑板色斑点。这在当今可是稀罕的活物,他小时候见过一次,母亲叫它“斑鸠”,那时候在巢都偏僻的角落里偶尔还能找到几颗老树。如今再见到这小家伙,准是从云端上不小心掉下来的。他的任务是把它运送到动物管理局,管理人员会将野生动物再运上云端里,届时他和这户人家都会得到一笔感谢费,毕竟“物归原主”了。
接待他的只有母子二人,但他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光瓶车,在临走时,他还是没有忍住多嘴一句:“你们家不是有骑手么,怎么不自己送过去?”
女人的声音变得哽咽,“孩子他爸出车祸了,他的电瓶车爆炸了,他从高速公路上摔了下来,我得用这斑鸠换个骨灰盒的钱。”
又是电瓶车?杨小康很纳闷,“你们家不是有光瓶车吗?为什么还要骑那玩意儿!”
“大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你们换一次光瓶就得白忙活半个月,这年头便宜的光瓶又不耐用,个把月就要换一次,根本就......就挣不到钱,只有检查的时候他爸才会骑院里那辆。”
杨小康恍然大悟,原来之前那位女骑手没有骗他,她真的有一辆光瓶车,她应该像这家人一样别无选择,才会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不要上报交警,她宁愿自己一个人拖着车走上不知道几天几夜的路,也不愿面临承受不了的罚款。他从来不会在工作用具上捉襟见肘,他的光瓶车是父亲花了大价钱买的,导致他会有更多时间来感受忧愁。原来跟别的骑手们相比,他已经足够幸运。
所以,他就该把之前的思绪都当作无病呻吟吗?他就得心甘情愿地好好工作了吗?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在这个家庭看来,自己简直是个成功人士,至少,没有累赘,他应该珍惜这份运气,不再想一些厌世的东西。正当他拿着鸟笼准备向升降梯走去,这家小孩却突然挡在面前。小孩的头被棉帽包裹得死死的,戴着严实的口罩,只露出两只小眼睛一闪一闪,几丝热气从夹缝中腾出。
杨小康看这小孩在不停地摸眼睛,就摸着他的头,模仿着文艺作品里大人的语气说:“小朋友,别难过了,你爸也许去了一个比较温暖的地方。”
“我的鸟还会回来吗?”
“你爸他......什么?鸟?”
“对。”男孩抚摸着杨小康手里的鸟笼,斑鸠因为室外的温度已经将头埋在翅膀里颤抖,“叔叔,你说我妈没骗我吧?”
“额,这个......可能会吧。”杨小康有些尴尬,但转念一想,他打算找到一个既不耽误工作,又不算谎言的说法,他说:“你看啊,鸟长着翅膀是吧,有翅膀呢,就肯定就要飞啦,天上才是它的归宿,叔叔跟你保证,它会好好的,在它本该呆着的地方。”
“你骗人。”男孩冷冷地说。
“啊?我没有啊。”
只见男孩突然打开鸟笼,将斑鸠狠狠抛向天空,来不及阻止的杨小康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随后这只斑鸠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回合,居然又飞了回来,它的爪子抓在男孩的胸口上,使劲往他怀里钻。
“你看,它自己又回来了,谁说长翅膀就非要飞到天上呢,也许只是为了更好地回家呢?”男孩得意地说。
“可是这不是它的家啊。”
“你怎么知道?我可是养了它几个月了。”
“我就问你,是云端上的鸟多,还是咱们巢都里的鸟多?”
“云端上的。”
“所以啊,肯定是哪边多,哪边才是家啊,就像我们一样,总不能说我们的家在云端吧。”杨小康呵呵直笑。
“好吧。”男孩低下头,又昂起来问道:“那为什么人们都想住到云端里的?”
杨小康错愕在原地,好在男孩的母亲看到两人的纠缠,就在院子里吼了一声,男孩默默将鸟放进了笼子。
男孩对父亲的漠不关心让杨小康久久无法释怀,同样作为骑手,他怕自己也落得个这种局面,在自己孩子心中的地位甚至不如一只鸟,自己的伴侣还要为自己的骨灰操心。在把鸟笼放进保暖箱子前,他再看了一眼这只惊慌失措的斑鸠,不禁对它问上一句:“是啊,我们为什么都想住到云端里呢?”
来到动物管理局,迎接他的依旧是一位沉默的老员工,但这位老大爷今天看起来格外开心,还破天荒地哼着小曲。
老头子将鸟笼放进运输管道后,喃喃自语着,“居然这么多......”
“今天还有很多鸟被送来了吗?”
“是啊,听上面的人说这些鸟到了发情期就会乱飞,它们不知怎么的能感受到海拔高度,好像是上面太高会让它们不安还是怎么的,连上面的树也不待着了,飞下来不少。”老人无可奈可地说,“要是云端上的世界没有鸟,那些孩子们的童年可多不幸唷!”
“嗯。”杨小康准备离开,却被老人喊住。只见老人递过来一瓶红酒说道:“小伙子,来,今天是我的好日子,请你喝一瓶,你带回去吧。”
“什么好日子啊?”杨小康被突然热情的气氛冲激到,他从未见过这位老先生这么健谈。
“两件好事。”老人调皮地卖着关子,把脸凑近杨小康,“这第一件啊,打明天起,我就能领养老金了,今天是我七十大寿!”
“恭喜啊,生日快乐!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就是,今天是我待在巢都的最后一天,明天我们全家就搬到云端上了。”老人深呼吸一口气,一边用两根手指敲着办公桌,一边狠狠地咒骂道:“我他妈受够了这潮湿、阴暗还没有人情味儿的监狱了!要我说,这里的人都该死!他们就活该冻成冰雕,就跟他们麻木的内心一样,他们的呼吸不会让这里暖和哪怕一度,只有来去匆匆的冷风,他们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没有灵魂,他们是僵尸你懂吗?僵尸!没人在乎别人,也没有人愿意让别人在乎自己,人们把自己当成工具,也把别人当成工具,我们这些工具像一颗零件一样维持着一具庞大尸体,以至于让它不那么快腐烂!五十年了,我没有见过别人哭,也没有见过别人笑,情绪流露什么时候成了一件冒犯的事?为了更好的生活,我把我儿子变成了这样一种很有’效率‘的工具,但是现在轮到我孙女了,我不能再让她变成那样......我......我要让她在太阳面前尽管放纵去玩好了,但肯定不是在我们这见不得光的地方......我太孤独了,我要抓紧人生中最后的机会,带着她好好享受生活。”
老人已然泣不成声。
“所以,你要走了?”杨小康小心翼翼地问,“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一点儿也没有?”
“没有。”老人斩钉截铁,又同情地告诉杨小康:“你跟他们不一样,会关心自身利益之外的事,抓紧时间挣钱吧小伙子,你不属于这里,你的家最终也在云端。”
杨小康感到很冷,他明明在这里,至少此时此刻是的,他是一个活生生的巢都人,一个勤奋工作的骑手,呼出的空气和其他人一样冒着白烟,而老人却独独把他拎了出来,否决掉他经历的一切,还告诉他,只有真的住在云端里才算活着,而云端之下的现在,现在的杨小康,只是一具僵尸,这跟他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关系,只要在这个鬼地方,就只有僵尸。
“我的家就在这里,我已经在这里生活几十年了,就算将来我搬上去了,我也不会像你那样仇视原来的生活。”杨小康将酒还给了老者,“你也一样,你的家也在这里,你在这里过了大半辈子,你怎么能去否定那些时光!”
今天,杨小康听到了最爽朗的笑声,但这笑声来源于否定这个世界以及即将离开的喜悦,于是这笑声越真诚,这个世界里的杨小康就越沮丧。如果老人说的是对的,那么杨小康需要再死上十年才能复活,这看起来真搞笑。
老人的热情对他来说是居高临下的,就像上岸者对溺亡者颇有优越感的同情。他清楚地记得,以往运送野生动物过来的时候,老人只是严苛地检查动物的健康状态,总要给他扣上一些不合格的费用,寡言得不允许讨价分毫。他自己就是这样对待别人的,又怎么有资格抱怨别人呢?最终他不愿打扰老人对未来的憧憬,于是只能默默离开。
他在高速公路上一边漫无目的地骑行,一边刷新着这一带的订单列表,发现一个运送费为零的订单一直呆在列表底部,居然只是为了送一杯热水,订单的主人如果不是按错了,就是太过天真,他笑了笑,只当是订单的主人按错了。
一通紧急电话在他耳边响起:“九九七号骑手在吗?”
“在的,怎么了?”杨小康的心一紧,他以为交警是要询问关于那个女骑手的事。
“你附近有个人自杀了,你去把尸体运到火化场,定位已经给你发过去了。”
这类运单并不罕见,不过这次居然是交警发来的通知,杨小康开足马力,向着目标位置骑行。
让杨小康惊讶的是这次的目标位置就在高架桥上,准确来说是一位骑手,他站在围栏上,倒下的光瓶车拴着结实的绳子,连接在他脖子上,他的裤腿不时溅上水花,脚下正是湍急的工业废水。
“嘿......”杨小康试着打招呼。
“很惊讶是吧。”男人说,“是不是没想到我还没死?”
“不是,哥们儿你先下来,我有酒喝。”他刚说完就后悔了,老人送的那瓶酒他没有收下。
男人无动于衷,杨小康思考该说什么才能让这自寻短见的人情绪稳定。但男人似乎站得有点累了,索性就坐在栏杆上,突然问:“做一个骑手是不是很无聊?”
“还行吧,我只会干这个。”杨小康搓了搓手,再次关切道:“上面风很大吧,要不先下来?”
男人笑了,“下来?下来继续当一个骑手吗?”随后,男人的声音开始有些抖动,“我可不像你那么幸运,只会干这个。”
“那你还会些什么?”
“我会......算了,呵呵呵,都是些没用的。”男人自嘲道,“就像我爷爷是个画家,最后成了货车司机。我老爸是个音乐家,最后成了送外卖的......”
“你也可以干你喜欢的,哪怕挣不到钱,啊——”一股电击狠狠钻进杨小康的脑袋,他在这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对,就是这样。”男人站了起来,他一副看戏的样子,把两条胳膊揣在胸前,“你们刚开始还能劝我,但你们的小暖同学只要开始攻击你们,你们就会焦躁,你们知道如果这单完不成就要被扣钱,然而我此时还没成为一具尸体,这会耽误你们挣钱的,接着你们就只会做两件事,要么离开及时止损,要么骂骂咧咧地劝我跳下去。”
然而此时的杨小康根本没注意男人的话,他愤怒地把头盔扯了下来,一遍又一遍将它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直到小暖同学的播报消失,寒冷才将他唤醒,他的耳朵开始裂开,只好赶紧把头盔带了回去。他对头顶上惊讶的男人说:“这下总算清静了,哥们儿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这头盔很贵吧,你居然因为我把它砸坏了。”
“坏就坏吧,只要你肯下来,我就不找你赔了。”杨小康开着玩笑,“如果你想一直在这吹冷风,我可以陪你一整天。”
只见男人默默将头盔摘下,他的泪水已经泛滥在疲惫的眼角上,不一会儿便结成了冰晶,他颤抖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运送费很贵的,你这样浪费自己的时间,真是不务正业。”
头盔掉在水泥路上,弹了几下,掉落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在自杀了很多次才发现,只有活人才配得到我尸体的运费。——最后的巢都作家】
在将尸体运送到火葬场后,杨小康失去了挣钱的欲望,似乎越想挣钱,他的命运离动物管理局的老人就越近,在生活的过程中,他有太多难以割舍的东西,这让他饱受折磨。那位死去的骑手,或者最好叫他作家,作家用自己的死亡作为肯定他的方式,这并不能让他获得慰藉,相反,他觉得自己非常失败,那位和自己一样知晓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寒冷的人死了。真正的寒冷就是,寒冷的人在寒冷的世界里适应寒冷。
他突然对那个零元订单来了兴趣,它还在,稳稳地待在按运费价格排列的最底下,他点开了备注,上面写着——(家里停电停气了,我们的位置太偏远,需要一杯热水给小孩冲奶粉。)
这次不需要什么卖家,他的车里还有几瓶保温水与压缩饼干,想也没想就朝着那里全速前进。
这的确是个偏远的位置,远离巢都。但这是一栋很大的别墅,别墅里仿佛亮着黄红的灯光,并不像停电的样子。下了高速公路好一阵,他还在猜测是不是走错了,毕竟他的头盔坏了,面罩里的路线图有些乱码。
别墅的大门空空荡荡,上面写着【门没锁,请直接进去吧。】
推门而入的那一刻,辉光之光扑面而来,三层的楼梯扶手都装着暖色调灯盏,他差点以为是在做梦。更让他眼睛发亮的是,大厅里放置着一堆会发光的碎石,地上也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很抱歉骗了你,这里没有要喝奶粉的孩子。你和别人不一样,这些黄金是奖励给你的,你可以买一间云端上的房子,不用在这里挨冻了。当然,你也可以拿来做别的什么。】
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他似乎已经在云端上了。他已经投入到那些云端上的传闻中去,在艳阳高照的沙滩上慵懒地喝着果汁,晒着日光浴,欣赏面前来来往往穿着比基尼的女人,捧一本云端作家写的高质量小说,不时有几只斑鸠落在他旁边的椰子树上;晚上睡在柔软的大床上,不用盖任何被子,吹着温暖的海风肆意翻身;起床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坐在一间写字办公室里,在工作中与人们相谈甚欢,太阳落下就可以收工了;他会喜欢上一位热情的女同事,她会答应一场约会......
当他意识到自己和那位老者没有任何分别时,他猛然惊醒,眼前的金子还在,只是它的光芒不再令人失神。他突然觉得这些金子就像是诅咒,拿了它就是某种意义上的臣服,他看见死去的作家眼睛突然睁开,露出了不屑的嘲笑,嘲笑他和那些死人一样,只会做意料之中的事。
他犹豫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年后登入云端的那一刻,一切的矛盾在此碰撞。那真的是更好的生活吗?去了那里,他就再也见不到让他伤心的事了。但那些事并不会因为他的无视就不会发生,他爱那些苦难,所以不会逃离苦难。云端上不缺他这样的人,更不缺幸福,但在这里,他可能就是仅剩的光了。
“你不需要过得很好,甚至不需要工作。就像我没有让你学习,你才会真的喜欢看书。”
父亲的遗言在耳边回响。
一天,珠穆朗玛峰的观赏厅里,大家正在抓住夕阳最后的余温。此时运输管道送上来一件未授权的货物,观景室的管理员正猜测是不是下面的骑手送错了的时候,仓门被掀开了,一个拿着麻袋的人猛地冲了出来。
这个身穿紧身服头戴黑盔的人把游客吓坏了,只见他冲向防护壁,用铁锤敲烂了玻璃,接着把麻袋里的东西往外一倒,顿时箔片漫天飞舞,它们顺着风绕过珠穆朗玛峰,飘在几十架聚光能量机表面,又透过缝隙向着下面的世界散落而去。
有一张箔片飘到一个冻坏的游客手里,她拿起一看,上面刻着——这是杨小康的黄金,但他愿意分享给所有人,因为他不喜欢冬天。
阳光在箔片的折射下闪耀动人,此刻地表上所有的骑手都停了下来,他们瞩目天空,那股碎细的金风在黑压压的背景下格外倔强。就连珠穆朗玛顶峰的一处顽冰,也在千万次的光线闪烁后融化了一小滴。
这一小滴的温度变化却刚好被灭绝者导弹捕捉到,它在距离地球不到一光年调转航向,因为它的目标已经比宇宙平均温度暖和了零点零一度。
杨小康已经决定不再把居住在云端上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他打算继续在寒夜里燃烧。他打算要回买家的数码相机,把数据恢复后把照片交给那位卖家前辈;他打算抓一只斑鸠还给那位小朋友;他打算找到那位作家的几本书来看看;他打算下次遇到那位女骑手时......
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因为一颗子弹让他的肉体也随着箔片在珠穆朗玛峰飞舞。
警员最初接到的命令是逮捕这个陌生人,因为此人通过非法手段跑到云端扰乱公共秩序;但警员接到的最新指令是当场击毙,因为此人严重毁坏公共财物。
冷静世界里的熵增昙花一现,融化的水滴又凝结在风中,灭绝者导弹再次掉头,“送温暖”继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