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其实是我的外公,因为我爸爸的父亲在我3岁就去世了,而自1岁起我就在外公身边长大,所以就一直管他叫爷爷。
写这篇文章时,我刚刚离开他身边不到24小时,过去的两周都在病房里陪护着术后的爷爷,14天前他刚做完胆管癌的手术,切除了胆管中的恶性肿瘤,摘除了胆囊,多亏了家里人的“贴心”隐瞒,在手术前他以为是个微创(其实是在肚子上切了一个碗口大的弧形),没想到一进去就待了六七个小时,出来后几个小时麻药劲过去了,伤口剧烈的疼痛让爷爷一度后悔做了手术。医生说对于一个82岁的老年人来说,这是一场大手术了,幸好爷爷身体好,一般这个年纪的老人家是没法做手术的。
然而从出手术室的那天到我离开时,从没有听爷爷因为疼痛或者身体不适抱怨过什么。我都无法想象全身插满管子不得动弹时,再加上伤口的剧痛是有多么得难以忍受。即便如此,从他的神情和夜晚睡梦里发出的呜咽中,你可以感觉到他的痛苦,还有眼睛里充满了被病痛折磨后的虚弱,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每当你问他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摇摇头说:“没有”。
看见他满脸写着不舒服,听到的却只是“没有”,常常我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心疼。爷爷从来不肯把“痛苦”放在别人能看到的地方,而这好像是我们家的基因,爷爷如此,姥姥如此,而我亦是如此。
爷爷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G俊华,1942年生,属马,今年82岁了。
爷爷是家里的独生子,在那个有多少孩子都不嫌多的年代,是一个奇葩的存在。妈妈在他10岁左右生病去世,爷爷说他吃奶吃到了10几岁。我猜想,可能在他母亲去世前后才真正断奶吧。听爷爷说,他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正直和善良,当时在机厂里工作,闲暇时去开荒耕种粮食,然后全部交给厂里,在那个粮食紧缺的时代,这种行为可以说是高尚了。爷爷上学上到了中学,算是一个文化人,他喜欢看书,特别是对中医和历史很感兴趣,可能还懂一些俄语和天文,小的时候经常带我认夜空中的星星。
在爷爷的母亲去世以后,他父亲并没有再婚,独自抚养他长大,并且一直伴随他左右。甚至在爷爷从机厂被XF到乡下时,毅然放弃了稳定的职工工作,跟着爷爷去了现在的那个村子龚集,变成了农民,那里充满了我的童年记忆。
而我从姥姥,妈妈和其他舅舅等家人口中得知,太太(爷爷的父亲)是个酒鬼,脾气不好,一喝醉酒就喜欢跟人吵架。最后好像也是死于跟“酒”有关的身体问题,具体情况我不得而知,只是每年和家人去给太太上坟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带一瓶二锅头。
爷爷是我从小心目中的男神,如同他的名字一般,高大英俊,在小时候的我眼睛里,就是一个“完美的存在”。我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写爷爷,因为他应该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他对我的影响遍布了整个我的生命,如同一张网一样,我很想把他的一切都用任何形式保存下来,但又不知道该从何做起。每次回去给他拍照片,拍视频,几年前开始我还会录音每次与他的通话,似乎时刻在准备着那一天的到来。
孤岛
我想写爷爷“怕麻烦”的这个事情,因为它似乎成了我们和爷爷之间的一道河,他不过来,我们也过不去。爷爷把自己困在那个孤岛上,从不让人踏上那块土地。他是个很害怕麻烦别人的人,这里的别人是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也包括他的孩子们。
在爷爷手术的前二天,他整晚都在咳痰,但因为浑身插满了管子和检测仪器,连歪个头都会牵动全身,他有痰了只能直接往外吐,而我就在旁边接着。因为如此,手术的第一晚我是整晚没睡觉的,守在他身边随时关注着。第二天晚上的时候,爷爷就比较安静,直到早晨才开始咳痰,但并不全是因为他状况在变好,因为早晨的时候他说,嗓子里的痰卡了一晚上终于吐出来了。他憋着不发出声,因为不想让我老是睡不好觉。
爷爷手术的前几天,两个舅舅和很多亲戚都轮番来看望。爷爷总是说,都回去吧,不要耽误你们的事情。一直以来,他有什么事情几乎从来不主动告知我们,每次打电话,他都是说“都好”。而这次的病,也是邻居看到他全身发黄,觉得不对劲,告诉了姥姥,姥姥让小姨带他去医院检查时才发现的。
当医生问他,你不知道自己身体出问题吗?爷爷说,他知道。
他一个月前身体就开始瘙痒,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但是他想着自己年纪都这么大了,也活够了,该是时候了,不打算治了。用爷爷自己的话说:“让你们回来一次就好了。” 意思是,他拖着病拖到死,大家回来奔丧就好了。
医生来检查病房的时候,他也几乎很少说出一些“不舒服”的情况,医生问这里有没有不舒服,那里有没有不舒服,他的回答几乎总是“没有”。然后医生常常会说“这个老爷子真是不一般,正常人都会很难受的”。可他们并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有,还是在忍耐着。因为他真的非常非常擅长忍耐,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在手术台上麻醉醒了,他当时担心医生还在手术(其实医生都在等他麻醉醒来),怕打扰他们,醒来后动也不动在那停着近1小时,直到腿麻了抽动一下,医生才发现他醒了。
爷爷不愿意去儿女家串门,之前想接他去我们家里他一直不愿意。他的意思是,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鼻涕口水也多,总会麻烦到别人。所以你会看到他随身带很多餐巾纸,有鼻涕和咳嗽的时候就擦干净装口袋里。而他自己,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一只狗,数只羊,就这么常年相伴。爷爷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也很爱干净,家里不管再破旧,他都会每天打扫。哪怕去到人家家里,也从不会给别人家带来一丁点麻烦。
我们在医院守护的这十几天,能够听到爷爷唉声叹气的时候,通常都是他觉得因为生病耽误了我们的工作,他觉得我们守在他病房不是个事,因为这个忧心忡忡,总想逞强赶紧好起来,拼命让我们看到他在变好,他可以,他能行。
“爷爷一辈子最怕的就是麻烦别人” 。家人在埋怨他不知道说的时候,我在病床前说出了这句话,爷爷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长叹,应了一句“对”,似乎我读懂了他的心事。
我想到有一次爷爷和我说过一个故事。
在六七十年代闹jh的时候,他曾经带着我几岁的妈妈去他姑姑家里讨要些粮食,他姑姑家里是比较富裕的,据说都有好几个圈的豆子。他上门请求先借用2袋豆子缓缓,等来年粮食种出来了,就还给她。但是他的亲姑姑拒绝了他,和他说可以把我妈妈留下来。爷爷拒绝了这个好意,说:“要死我们也一起死”。于是带着我妈就离开了,我不知道最后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是我猜从那之后,爷爷再也没求助过任何人。
这个经历对爷爷的影响是什么,无从得知,只是爷爷每次提到这个故事,眼神里依旧充满着失望,悲伤,还有一些被压抑的怒火。或许,爷爷这辈子就求过人那么一次,就示弱过那么一次,不巧收到了冷漠的回应,而他再也没放下过。
即便如此,爷爷这一生从未薄待过任何人,任何人到家来,总是想要把自己最好的都给别人。爷爷很讨厌小气,更讨厌别人觉得他小气,或许也和这件事情有关。
爷爷是坚强和坚韧的,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一生中帮助过不少人,救过几条人命,也多次从死神的手中逃生,却从不愿意麻烦任何人。即使躺在病床上,也像个大山一样,从来都只是跟你说“没事”“没啥”。他的软弱和痛苦,都被他关在那个孤岛上,我一次次站在河的对岸遥望,却未曾能找到过去的船,即便我是他口中的"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