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将至。
天井,一户居所的天地合一之处。此处死了人,又屯了尸,风水早已搅得一塌糊涂,再添几条人命,又有何妨?
“林大小姐。”
背对着众人的个子偏矮小的人影,沙哑的声音。
“是冲我来的。”小白声音微微发颤。林萱萱握紧了小白的手。
闻声,那人头稍微侧了一下。“线女大人可安好啊?”
丝毫不惊讶,没有一丝波澜的语气。小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看来没有和青衣使在一起啊。也真难为了青衣使了,花这么多功夫,演了这么一出拙劣的空城计拖延时间,到头来还是被我捷足先登。”
“你是何人?”林萱萱喝道。
“璧山堡,乔万谷。”那人道。
因为一些原因,虽是璧山堡嫡系血脉,却不愿改回嫡姓。毕竟,才华,忠心,品行,实打实的东西,是人都看在眼里,并非一个虚名可以代替的。
可是,既已认定是虚名,又有何缘由不可改?
于是乎,姓氏的事,终究成了一道隔阂。可叹不知为何,有的时候,越是精明的人,却反而越是对世俗和鸡毛蒜皮的东西上心。
“是为了唐三少的事吗?”林萱萱追问道。“下手的是碧鳞湾的人,早就明明白白了。冤有头债有主,为何不去找他们?”
“你觉得呢?”乔万谷漫不经心回道。“想来,若不是因为林老爷将我们三少爷扣留,他也不至于惨死在肃町。”
“你究竟想怎样?”林萱萱眉头一皱,看来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麻烦。以璧山堡的作风,不可能不知道下手的是谁,若是为了报仇,早就去了。既然这茬是找定了,怎么解释都没用。
乔万谷转过身,仔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林萱萱。“你...不值得。”
“家父过世,在下便是林府一家之主。这里上下几十口人命,留不留,可不是你说了算。有我在,容不得阁下在此撒野。”林萱萱一番义正言辞,手却不经意间轻轻托住了腹部。
“哼。当家的?他们认你当家主吗?”乔万谷手重重一甩。围着的一众仆人吓了一跳,命握在对方手上,却又不敢上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府早晚是贾家的。”乔万谷锐利的目光扫向了一众白衣的下人。“若不是贾家对你不薄,还容得下你在这里?有得了这么一出假惺惺的披麻戴孝吗?”
林萱萱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的确,丧事一切均由下人们自说自话打理了,而其余事项若是需要上头做主的,全是直接找的贾家人。虽然说自己身体状况是一回事,可林老爷尸骨未寒,自己尚且为林府千金,且并没有如此交代,想来如此似乎确实有些没大没小。
“还有,自从服食了本草堂送的补品,林老爷便开始身体不适,日渐消瘦。”乔万谷继续道,“如此明显,却仍旧贪图方便以及本草堂给的一点好处,若非如此,林老爷至于病重至此?”
“如此不忠不孝的白眼狼,值得你豁出性命,赔上腹中胎儿,来袒护吗?”话至此,已近于咆哮。
“你...”一老仆已然按捺不住了,一根手指微微颤抖,却显得毫无底气。“无凭无据,强词夺理,信口雌黄!”
“也是,毕竟上梁不正下梁歪。”乔万谷轻蔑地笑了一声,丝毫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管事的老头,平日不可一世,可林老爷一出事,美名其曰回老家养病,充其量就是跑了。拜其所赐,在下也得以混入林府,听得你们这帮乌合之众的龌龊言辞。”
“可毒是你下的吧。”小白小心翼翼从林萱萱身后探出来。“若是别人可做不到。”
“既然线女大人你在林府,你也应该知道,林府会被牵扯进来,是早晚的事。林老爷已然病入膏肓,不过是代劳捅了最后一刀罢了。”乔万谷不紧不慢回道。“最后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谁,根本无关紧要。”
“尽说些有的没的!”林萱萱听着一股怒气,正待一步向前,感觉身后一股力道一拉,怒气冲冲回头一看,却是小白扯了扯自己衣袖,摇了摇头,无辜的大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
百毒宴,几大阵营的一场博弈,拼上性命的游戏。如同战争,并没有过多恩怨的人,仅仅是为了争夺一个虚无缥缈的彩头拼的你死我活。最终谁杀了谁,其实根本无所谓,因为,总归是要死人的。没有赢的玩家,只有死路一条。
江湖恩怨,岂非如此?
派来赴九魔鬼窟的宴的,在江湖人眼里些许个个是风云人物,可在自家,充其量是职位高一些,但又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乔万谷,虽是璧山堡多年难出的人才,却并非嫡姓弟子,不被看重。神农叟倚老卖老,百草轩帮主或许早就看其不顺眼了。十三姨毕竟是女流之辈,无足轻重,除了辈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碧鳞湾的少主,又何尝不是有着一队后继者等着其落马。
争夺的东西,或许于门派仅仅是一彩头,可于他们而言,成败,些许就是翻身的机会。
最终在此,来到终点的人,是谁,已然无所谓。从一开始便仅仅是游戏的一个流程罢了。
原本因是如此。
“可是,并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小白接着道,声音柔软,却字字坚定。“而且,在我出现之前,林老爷便已经死了。这又怎么说?”
乔万谷不语。
冥冥之中,因为在意了一个人,多杀了一个人,结果也就变了。
小白继续道,“三种毒,先是百草轩的黄梅散,草蛊类毒,自然是神农叟下的。后是逍遥阁的毒牙毙命,逍遥阁的人才来过,却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也只有藏在林府的你做得到了。而为什么用逍遥阁的毒下手,便是因为这第三种毒...”
那毒,自然是璧山堡的断魂砂。
乔万谷只是一脸茫然,嘴角微微向上抽了抽,慵懒地用能做到的最小的动作,摆出了个不知所云的微笑。
纯白无瑕的发带,被血染红,已然褪成了乌黑。沾上了不该有的事物,早已无法迎风飘舞了。
突然从天而降的女尸。
“这...这不是...!”众人吓了一跳。一众丫鬟女仆们更是吓得尖叫连连。靠得近的几位,已然浑身不适,干呕起来。
想必原本应是花容月貌,可现下脸上已然一片血肉模糊,好似被烧过一般,骇人之极。双手,亦是布满了同样的伤痕,十根手指变得干枯焦黑。和林老爷几乎一样,却又完全不同,没有浮肿,伤痕极其统一,显而易见皆由断魂砂所至。其穿着,正是林府丫鬟统一的着装。
用死毒的那个,好像是不太会用。这种撒法,估计还没得手下毒的人自己就已经中毒了,而且,比其他人更严重。当时小白是这么说的,似乎果真如此。
且倘若有乔万谷在内部接应,那么完全可以将其藏得无影无踪,即便已然是一具尸体。
“只可惜,有的人,天生手里没法握刀。再锋利的刀,也只能伤了自己。”乔万谷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微微抬起头。“林老爷运气不好,帮你们挡了这一刀,倒便宜了你们这群蠢货。”
或许,从一开始,璧山堡压根就没打算对林老爷下手。
若不是当真蛇蝎心肠,一个女孩子得受多大委屈,下多大决心,才愿意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下毒?
而一切的恩怨,或许,终究只不过是一幢意外。可笑,可怜。
乔万谷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小壶酒,喝了一口,随即尽数尽情往地上浇去。似笑非笑的表情,林萱萱不禁担心,不知此人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不管如何,家父已去,犯得着和一帮手无寸铁又不会武功的人过不去吗?”
“哼,手无寸铁,不会武功。”乔万谷双眼猛然睁开,死死盯着林萱萱。“就不能杀人了?”
说罢,一步步朝林萱萱逼近。一帮下人们在一旁吓得直哆嗦。林萱萱眉头紧皱,握住双拳,随时准备出手。
咫尺间,乔万谷却突然停下脚步,弯下身拾起了地上一盏灯笼。虽被遗弃在一旁,可火光仍在。
“等一下!” 小白突然喊出声,“不...不要!”
乔万谷笑了一声。“看来线女大人知道在下有何打算。”
虽然火烧会大量破坏毒素,可一整瓶断魂砂的量,足够烧了。那些没被破环的,无法被破坏的,或者分解变成别的毒素的,一部分受热变成了气,而另外一部分则和经火烧过产生的灰混在一起。风一吹,便可覆盖大量面积。如此便是将毒变成毒雾的最简单的方法。天井,偏偏又是个通风的好地方。
璧山堡除了毒,对机关也颇有研究,而乔万谷又是门派里的高手,几日潜伏,多少对大宅风向的流动有些了解。将这天井,甚至于整个林府,变成无法攻破的毒阵,易如反掌。
“你这是疯了吗?究竟要做什么?”小白急道。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想要行凶,还用的着理由吗?”说罢,乔万谷随即将手中灯笼用力朝女尸方向抛去。
林萱萱虽不明所以,大概也猜出此举后果将不堪设想。眼看灯笼即将着地,随即一个箭步上前接过。见状,乔万谷飞身扑上前抢夺,眼角却瞥见一道敏捷人影。刀光袭来,乔万谷侧身闪过,却发现另一头又一矮小人影迎了上来,其刀法虽然不算纯熟,但也是紧紧咬着乔万谷不放。
似乎是不想再拖延,乔万谷左手习惯性地一挥,随即粉尘弥漫,三人倒地。
“林姐姐!阿青!”小白失声尖叫。乔万谷不紧不慢,重新拾起落在地上的灯笼。
“对了,美人残...”
乔万谷停下脚步,似是稍微有了些兴趣。
“美人残,你们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小白声音颤抖道。
见乔万谷无动于衷,小白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里面厚厚一层黄色胶状物,细看下,勉强可见不少白色小虫蠕动着。线形小虫,细如发丝。
乔万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小白一惊。
“不清楚的人,或许会以为美人残是天下至毒。可事实是,美人残,虽为蛊类,却连毒物都算不上。此物,对九魔鬼窟,你们炼蛊的人来说,或许是至宝,可对其他用毒者,根本一钱不值。”
“扑通”一声,小白跪倒在了地上,眼神茫然,不知所措。
“说实话吧,线女大人,你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筹码。如此,还想救人?”
不知不觉间,灯笼已落地,火苗窜起,随即烟雾弥漫。
江湖云,快意恩仇。
仇敌,是实实在在的人还好,可倘若是一个庞大,抽象,且遥不可及的不知名物,该当如何?
只有绝望。
或者,试图彻底放下。
可即便放下,又如何,无法保证他们不会找上门来,如影随形,就如同碧鳞湾邪教崇拜的那些东西。
世俗之人,又何尝不是崇拜着类似的东西?
是非真相,到头来,究竟意义为何,即便真相大白,又能改变什么?
人影一个接一个倒下。在阵眼处,毒性最剧。乔万谷咳出了一口血,麻木,不过如此。
或是在绝望中疯狂,或是疯狂地崇拜。
亦或者...
“看来,也没几个醒着的人了。”
漫不经心的语气,顽固地依旧耸立的人影。
“彩石璎珞?”乔万谷似乎有些惊讶。
“这小孩子玩意儿,便是传说中百毒不侵的彩石璎珞?”来人不屑地抬起左看了看紧紧系着的手环。几块石子,似乎已经有些微微发黑。
九魔鬼窟果然名不虚传,居然真被他们炼成了。乔万谷不禁暗叹,嘴角再次抽了抽。
一道锐利的白光闪过,随即震耳欲聋的轰雷。
吧嗒。吧嗒。豆大的水珠落入手心。是雨?是血?不重要了。乌云遮天之时,便注定了失败。雨一下,毒雾消散,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乔万谷,究竟是心思缜密的阴谋家,还是意气用事的独行侠,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毕竟,死人,是没有说话的权力的。
待贾渊赶回,已然大雨倾盆。林府一众人横横竖竖倒了一地。天井中央,两具尸体,一具烧的焦黑,另外一具,一剑毙命。
甄竹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第一次尝到中毒的滋味,虽然尚浅,可口鼻间一股怪味,又疼又痒。想来讽刺,之前笑萧磬书过敏,到头来自己也体验了一番类似的症状。
“萱萱!萱萱!”
这似乎记事以来头一回,贾渊显得如此不知所措。
想要贾家人好看,现在,算是达到目的了吧。
可不知为何,甄竹却高兴不起来。
“贾公子...”
仍旧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不省人事的林萱萱,贾渊闻声回过头,是小白。
“其实,彩石璎珞,我这边有一个。可是,毕竟不解毒,只是排毒。普通人可以出汗和呼吸,可是怀了宝宝的,比起普通人,排出的毒,还有一个去处...”
没有说下去,但也大致可以猜到,毒素会尽数转入胎儿体内。柔弱的生命体,根本经不起如此摧残。
也可以想到,为何林萱萱宁可中毒也不愿戴上彩石璎珞防范。
贾渊抬起头,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脸上。
没有一丝月光的夜晚。
肃町衙门处理的干净利索,本草堂一桩也就当作强盗匪徒杀人结案了,店也被暂时查封。幸好当地不只一家药铺,也不至于短时间内会缺货。
几天后,林老爷也算是平安无事地下葬了,一切也算风平浪静,圆满结束。
林家祠堂,林老爷的排位旁,不声不响地供起了一个不起眼的排位。
不久之后,郊外。
“小师傅,我来吧。”
打水的灰袍女尼一怔,抬头望见一容貌清秀的少妇抡起了袖管准备帮忙。其笑容,虽然掩不住其满脸沧桑,却使人觉得极其亲切。
“那有劳女施主了。”女尼点了点头,缠满绷带的双手合十,回了个礼。
“姐姐脸怎么了?受伤了吗?”一旁的女童插嘴道。
“见儿,不可无礼。”少妇训斥道。
不知是烧伤还是为药物所毁,女尼一张原本俏丽的脸上满满地覆盖了伤痕,几乎没一处好皮。唯一可见的,仅一双明亮的眼睛,和没有被伤痕覆盖的,左眼眼角的泪痣。
女尼却只是笑笑。“童言无忌,施主不必担心。”
“对不起。”见儿回道。“疼不疼啊?”
“阿弥陀佛。”女尼再次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一切都已过去,早就不疼了。”
待再次睁开,清澈如重生般的双目,不知不觉间多了一缕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