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的谎言十

对亲人下手

      到了当阳,一天的时间,所有人按时到达寝室并默契的将环境布置成原来的摸样。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和我们一起搬离山西的,加上其他团队的,将近五万多人。而这五万多人,搬往了全国各地。

      当阳,唯一的印象只有赵子龙一战成名的长坂坡。而这个小城市,除了和南京一样的热以外,其他都如此的陌生。

      这次还好,终于不用再待在被灰尘和泥土裹挟的小村庄里,终于不用再忍受北方那刺骨的寒风。从北到南,大家似乎在这里闻到了故乡的气息。

      还是一往如常的串寝,学习,邀约新朋友。新人的不断加入,老人因为财力不支不断离开。看似平静而和谐的团队里,开始暗流涌动。

      很多人一家人都在里面,在团队发展到达三级后就没了收入,进进出出很多次,基本都是外出打工一年然后再把赞到的钱拿到行业里补贴生活费,然后钱花完了再继续外出打工。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死循环。很多人在这个循环里转了几圈,心气已经丧失。而也有人,在这个循环里麻木的前行着,唯一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动力,就是课堂里那些所谓领导分享的心灵鸡汤和他们吹嘘已经吃到嘴里的大饼有多香。

      奈何大部分人,肠胃不太好,根本消化不了行业画的大饼!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8月1日),我像往常一样吃完早饭,带着刚入伙的新朋友坐在临沮公园的草坪上看江边两个老头在垂钓。看得正入神,电话响了。表哥的电话我是真心不想接的。可是连续四个不间断的电话让我终归还是烦躁了。

      干嘛?有事快说!我没好气的说着。

      弟,你过来一下,在长坂坡公园这里,一起吃饭。表哥语气平静。

他  不去,大早上的吃什么饭,我直接拒绝并挂断了电话。

      电话还没装进裤兜里,又开始嗡嗡作响。

      电话接通了,我没说话。

      你别挂电话啊,有急事,你过来一下。表哥说完倒直接挂了电话。

      我大脑快速运转着,什么事呢?难道是。。。刚想到这里,我立马站了起来,和身边的朋友交待了两句,就打了出租车朝长坂坡赶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透过出租车挡风玻璃,我远远的就看到几个舅舅在公园门口站着,身边没有行李。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下了车,舅舅们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上次见面还是寒假放假回家的聚餐。而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我并未感觉到他们的错愕。

      听你哥说你也在这里,我们才大老远跑过来的。二舅边说边递给我一根烟。

      哦,你们过来多久了,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我接过烟,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的手是颤抖的。

      五天了,你哥说先别告诉你,要给你个惊喜。三舅笑眯眯的看着我。

      嗯,的确很惊喜,差点成惊吓了。我心里想着。

      别站着了,我们去吃饭吧,好久没和你们喝酒了。我说完径自朝前走着。

      找了一家川菜馆,六菜一汤,两箱啤酒。来这个行业第一次如此“大手笔”吃喝,心里暗自苦笑。

      你来这边这么久,你觉得这个行业怎么样?做了二十多年生意的四舅开口若有所思的问我。

      我看了看表哥,他迷了眯眼睛,我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还好吧,意思你们这几天去参加课程培训啦?我淡淡的说着。

      对啊,这几天都去了解,住处那些人太热情了,还给我们洗脚,给我们捶背按摩,递毛巾递口杯倒热水的,在家你哥他们都没这么孝顺呢。二舅吸了一口烟说道。

      表哥是二舅家儿子,我不好驳他面子,我没有再说话。

      我们准备交钱了,现在我们把自己家里所有人都买上一份,后面能不能赚到钱就看你和你表哥啦。三舅边说边打开他的小背包。里面装满了一摞摞红彤彤的百元大钞。

      我心里合计了一下,差不多要15万左右。现在对于表哥来说,只是把他向前推的数字而已。村长也是官,更何况在这个行业里做到领导可以受人尊敬也不用每天到处培训,最主要的是到了C,离B就不远了。

      正发着呆,四舅推了推我。想什么呢,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说可以,我们就交钱,然后我们就要回家啦,有你们在这里就够了。

      这可是你们攒了多年的血汗钱,我不建议你们交钱,我知道你们相信我,相信我就赶快带着钱回家。我吸了一口烟。话刚出口,我分明看到表哥脸色拧成了一团乱麻。

      不会吧,我们觉得挺好的呀,不好的话你干嘛休学,还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二舅边说边夹了一块回锅肉到我碗里。

      所有人都急切地看着我,我擦了擦嘴。努力掩饰着心理的哀伤,我脑子进水了才来这里,你们跟着一起脑子进水吗?

      爹,他在说气话呢,他在怨我。怨我骗他妈过来,又把他骗到这里。表哥打断了我。

      龙,因为知道你在这里我们才过来的,你说话要想好再说。四舅递了一瓶啤酒给我。

      我拿起啤酒,一饮而尽,那一刻,我真想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苦楚跟着啤酒一起咽下去。奈何他们还是在眼角找到了出口,眼泪夺眶而出。

      别哭,有什么好好说。从小最了解我的小舅赶紧拿纸巾给我。

      你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最亲最近的长辈,我这些年都忙着读书了,还没有能力去报答你们,但是现在,请你们相信我。马上就买票回家吧,我休学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回学校去好好读书。我已经不想再去看表哥的表情了,因为我能猜到他此刻肯定也是崩溃的。想到这,心里莫名的产生一股带着蔑视的快感。

      好,我们等下就买票,明天就回家。四舅好歹也是做生意出身的,我想他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没吃过猪肉至少也应该见过猪跑吧。他的话没有丝毫的犹豫。

      要不我们再看两天吧,二舅怔怔的看着表哥。

      是啊,你们大老远跑过来,不了解清楚就这样回去了,对得起那么多路费么?现在挣钱都不容易,我也是你们的侄子,你们至少也要给我一点信任吧,我是不会害你们的,只有好的机会我才会介绍给你们。表哥开始打感情牌。

      我现在不想解释什么,只要你们回去就行,以后我再和你们说。我低着头数着碗里的饭粒。我一定要把他们加入行业这个苗头抹杀掉,因为我深刻体会到劝人别加入远远比劝加入的人离开要简单。

      接下来的时间,我默默地喝着酒。表哥在给他们解释着不合乎常理的一切,口气像极了当初陈老板给他表弟表妹解释的时候。都是些骗鬼的陈辞滥调,我早已听腻了。

      也许,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还保留着一丝的清醒。半醉半醒的日子久了,难免会跟着做违心的事。但真的轮到我自己身上时候,我头脑清晰的告诉自己,一定要阻止这一切。

      吃完饭,带着舅舅们到了长坂坡公园。石碑上刻着的赵云的事迹比史书上记载的还要精彩,斑驳的雕像,见证着时光的荏苒,也诉说着流年。在这流年里,我们游过故地,感受过这历史故事的壮烈和弥香。现在看着一张张当时的合影,至少我心思还留有一点慰藉,因为这一次,我做到了。

      两天后,除了二舅交了了3800,其他几个舅舅都没有“入伙”。

      进站口,我欣慰的和他们送别。离别都是伤感的,而那天,我分明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

      送走舅舅,我和哥哥沿着大道往回走。

      你在做什么?以后再叫人来我不会让你知道了。表哥样子狰狞恐怖。

      我求之不得呢!但我也求求你,以后你叫人来的时候,不要再提我。因为我告诉过你,我们在这里最终只会有一个下场,那就是一无所有。我不想亲人因为我过来,最后溃散之时我来背这个锅。我也不遑多让。

      我们倒是无所谓,现在还年轻,但你想过吗?他们拿出来的钱他们在家种田要攒多久?也许我们输得起,那他们呢?我还没等表哥开口就继续说道。

      好!无所谓,如果我以后赚到钱了他们就别来怪我,要怪就怪你吧。表哥愤愤不平的语气。

      我不怕怪我,如果你赚到钱了而我让他们错失了这样的机会,我来承担责任。至少等我大学毕业了,有了稳定收入,逢年过节我还有能力给他们买点衣服裤子发点压岁钱什么的。你已经沦陷了,我不劝你,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全部阵亡在这里。我已经不想再和他老生常谈了,我觉得这时候,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废话了。

      都是成年人了,都有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谁离了谁,还不能活了?

      说话间,刚好走到当阳桥旁的一个十字路口。我们就这样,分道扬镳,没有道别,没有留恋。时至今日,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说话,也是最后一次别离。

      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的过着,慢慢的,年少轻狂的激情在灵魂深处被抹平。

      突然想起自己离开学时间也就是自己在这个窝子里能待的时间只剩一个月了,心中有些许欣喜,也有些许伤感。

      8月15日,和我一起长大我四岁的同胞堂哥打电话给我。好久没联系了,他的电话让我有点意外。

      前两天放假回家,听寨子里的人说你在外面搞传销?哥哥质问着。

    嘴巴长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我不以为然。

      告诉我,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你在干嘛?哥哥似乎有点愤怒了。

      我在湖北,在瞎混,怎么,我做什么你这么感兴趣么?感兴趣的话自己来看看嘛!我用戏虐的口吻说着气话。

      好,我就过来看看!哥哥语气如此肯定。

      别!我和你开玩笑的,你别来!我赶紧说道。

      别废话了,我这段时间休息,我这就过来。说完,哥哥挂断了电话,我再打过去,一遍又一遍,听到的只有冰冷的声音:您好,请不要挂机,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后面的几天里,我忐忑不安的拨着他的号码,还是一样苍白的回复。

      那种欲哭无泪的无力感瞬间布满全身,吞噬着我每一根神经。

      我打电话给母亲,她说哥哥已经回昆明了,她也联系不上 。

      8月20日 ,凌晨5点多,电话把我吵醒,我揉揉眼睛一看,哥哥打来的电话。

      我一下子坐起来。

      龙,我到了,火车站,快来接我。哥哥声音里带着疲惫。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什么呢?你妈告诉我的地址,赶紧的!我在出站口小笼包店里吃点东西等你。说完哥哥便挂了电话。

      卧槽,我骂了出来,把身边的吴老板都吓醒了。此刻,我慌乱如热锅上的蚂蚁,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都要回学校了,还来这么一出。

      身边其他人也相继起来了。张导给我安排了寝室里的小美女刘老板(我之前带的第一个徒弟)跟着我,可能是因为我和大伙说我哥哥长的比较帅的原因吧。没心思想这么多了,去了再说吧。

      出租车上,我紧张地看着窗外的行人。

      你怎么啦?从里没看过你这么紧张啊?你这不杀生的脾气也会这样?刘老板开始打趣。在行业里,我是没有邀约新人入行的老人了,所以别人说我不杀生!

      我没说话。

      在这个小城市里,没有出租车十分钟内到不了的地方,火车站亦是如此。而这十分钟,我感觉像十小时一样漫长,我已经乱了方寸。

      包子店门口,我看着哥哥熟悉的孔武有力的背影,我心里真的害怕到了极点。

      那是你哥?刘老板推了推呆若木鸡的我。

      嗯。

      她若无其事的走进去,哥哥你好,我们来接你啦!

      哥哥惊讶的看着她,我赶紧上前打招呼。

      哥哥站了起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么多年了,每次重逢他都是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又点了一份包子和两份粥,我们就这样尴尬的吃着。

      刘老板倒是嘻嘻哈哈和哥哥说话,两个人咯吱咯吱地笑着。我自己却像个局外人一样自顾低头喝粥。

      怎么了?看到我不高兴吗?哥哥拍了拍卧的肩膀。

      对。。。额,不是。见到你很高兴,太兴奋了不知道说什么,你知道我的脾气的,我侧过头看了看他英俊的脸。

      吃完东西,我们开始往回走。而我们的目的地,只有两个,要么临沮公园,要么长坂坡公园。

      我走在前面,刘老板则在后面小鸟依人的挽着身高1米8的哥哥的手有说有笑。

      我在发着愣呢,她突然跑到我旁边。用那种花枝乱颤的表情悄悄地和我说,我有点喜欢上你哥了怎么办?

      别乱!怎么可能。我不屑的说着。

      真的嘛,帅哥谁不喜欢啊,再说,你是我师父,你这么厉害,他肯定也很厉害啦!还没等我开口,她说完话就跑到哥哥身边,再次挽起他的手。

      真是苍天好轮回,又能饶过谁!我当初教她骗人的套路和谎话,现在她正毫无保留的用在我哥哥身上。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哥哥像一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圣人一样,随遇而安,非常的配合,整个寝室都其乐融融。但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焦虑。在我心里,哪怕他有一点点的意识上的反抗都行,至少能让我看到让他看完就离开的希望。

      可是,这世上,大部分事情都是事与愿违。因为我们太低估了人心,也太高估了人性。

      他也是大学生,而且比我多吃了四年的饭,在社会上混迹这么些年了,难道他以前真的没听说过?我心里充满了疑惑。

      哥,怎么样?现在知道我在做什么了吧?我忍不住问。

      嗯,我觉得挺好。我似乎在他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光芒,而这些眼里曾经放着同样光芒的人,现在都成了我身边的一个个行尸走肉。

      我开始恐惧,恐惧这个行业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给人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大。这个窝子就像一个大染缸,不管你来自什么行业,有过什么样的过往,都能把你染成同样的颜色,让所有人讲着同样粗劣的谎言,批量生产着没心没肺的大骗子。而我,也是其中之一。只是我觉得自己像僵尸尸变之前,保留着最后一丝人性,大声呵斥着自己的亲朋好友,让他们赶紧离开,离我越远越好。

      哥,说正经的,月底我休学时间就到了,我要回学校继续念书了。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没有和我商量就自己决定跑到这里来?我话语间带着责备和伤感。

      没事,关心你嘛,所以才会急急忙忙的过来。哥哥若无其事的说。

      你回昆明吧,我不希望你留在这里。我焦虑的看着他。

      为什么呀?这么好的行业,我一定要留下来干。哥哥语气坚定。

      我靠,你听不懂人话吗?我叫你滚!现在就滚!我现在一分钟都不想看见你!心中的情绪从未如此瞬间爆炸过,我有点歇斯底里。

      寝室里其他人惊呆了。

      哥哥惊愕的看着我,你发什么神经,我是你哥,你懂的难道我会不懂?你要回去上学你走啊,别留在这里碍眼,他也毫不退让。

      我哥怎么了?从小到大,我最烦你对我的说教。像你这样在这里自以为是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但是你知道他们最终都是什么结果吗?家破人亡!!!我告诉你,这是传销,都是骗人的,你现在身边的这些人,都是搞传销的,都是被人洗脑的大骗子,包括我自己!!!我声音越来越大,且眼中含着泪水。

      哥哥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他弹了弹烟灰。我觉得可以的,是你看错了,而我没看错,你走吧,我留下。

      我开始肆无忌惮的嚎啕大哭。而哥哥,就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我。

      那一天,我的举动惊动了行业的领导,也加快了我离开行业的步伐。

      领导把哥哥和刘老板调到了别的寝室,接下来的十天时间,我给他电话他不接,信息不回。身边所有人对我的态度发生了180度大转弯,看我像看怪物一样。为他们没把我同化做着最后的检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拿出手机,给哥哥发了一条短信:哥,我走了,你保重,利害关系我已经和你说明,是去是留,你自己决定吧!你别怪我,未来如何,都和我无关!等了许久,没等来任何回复。

      8月29号,我买了一张当阳去往武昌的火车票。来时的笑脸迎接,去时的冷眼相待。我冷笑着看着车站灰蒙蒙的天,没有告别,没有不舍,带着不甘,我背上自己的单肩包,淹没在了火车站的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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