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预感往往是很灵验的。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欣玉躺在一张黑黝黝的手术台上,仰面所触的灯光是那般的强烈炫目,在等着手术的前一刻,欣玉忽然生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不由斜着眼睛瞟了瞟守候在一旁的丈夫,没吱声。此时的丈夫,那充满希望的心,活像一个充满氢气的气球,一脱手,就会飞的。
一年后。
天还刚刚有点曙色,欣玉就起了床,淘米烧火做饭,匆匆扒了两口,对还在床上酣睡的丈夫和女儿丢下一句——我去县城了,急急赶到村口,去搭七点钟的班车,一天就那么一趟,下午三点返回。
离三点还差四个小时。欣玉刚刚在超市进门的墙壁上无意中看到了时间。随着人流进了店里,瞅了瞅那些吃的,花样真多,琳琅满目。顺手摸了摸柔软的各式女服,色彩纷呈,眼花缭乱。要不是服务小姐责备而不屑的眼神令欣玉有点羞涩有点悻然,还会多捱捱。其实,欣玉想给女儿慧买点漂亮的糖果,自己也一眼瞧中了那件深红色的上装,但欣玉什么也没买。欣玉今天的心情,怎么说呢?好像一张被岁月风干的老人的脸,皱皱巴巴,疙里疙瘩。
欣玉并不吝啬钱。别看欣玉是个农村妇女,平时花起钱来也不算计,甚至看不起装大方替伙伴打张车票事后又要嘟囔惋惜好几天的那份小气。欣玉不喜欢这样,钱是双手赚来的,只要这双手在,还能饿死人不成?
欣玉原本有一个完美的四口之家。丈夫建利,老实,忠厚,勤快,干得一手漂亮的泥活,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泥匠,很节俭,每次从株洲,怀化等地打工归来,总把工钱一分不剩交给欣玉,从不花天酒地,让村里的娘们好生羡慕,眼红欣玉的福气。女儿慧,漂亮,温顺,懂事,丈夫常年累月不在家,八岁的女儿帮了欣玉不少忙,尤其农忙,两岁多的丰儿不是靠慧照看着,欣玉又哪能分得出身来锄草种菜插田扮禾呢?
想到丰儿,欣玉的鼻子酸酸的,眼泪不听话地顺着两颊窜了出来。
丰儿是欣玉按农村计划生育政策等慧五岁了再规规矩矩办理了准生证后生的。
欣玉是个孝顺的媳妇。四年前,婆婆临终时拉着欣玉的手泪眼婆娑地嘱托她一定要替周家续个香火,等欣玉也同样泪眼婆娑地答应了,婆婆才安心的断了那口气。欣玉很同情也很敬佩婆婆。婆婆二十八岁守寡带着三个小孩艰难地生活,好不容易待两个女儿出嫁,儿子娶了媳妇,等他们都成家立业自己可以松口气享点清福时却患了子宫癌。
丰儿的出生,给周家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欢乐。建利等儿子刚满月,就带着她们娘仨上母亲的坟放了许多鞭炮,焚了许多纸钱。那天,建利哭了,欣玉也哭了,只有慧瞪圆双眼,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
自从有了丰,欣玉察觉的出,丈夫比以前更勤快,带回的钱更多,在家的日子对欣玉更体贴。欣玉觉得自己通体都笼罩着一种幸福的光辉。但欣玉不是一个很会表达感情的人,只知道将满腔的爱意倾注在丰儿身上,贴心贴肺地带着,养得白白胖胖,伶俐可爱,逗人喜欢。建利每次回来用他胡子拉茬的脸使劲摩擦儿子娇嫩透明的皮肤,欣玉深深理解,那是丈夫对自己无声的感激。
然而,幸运女神永远眷顾着欣玉一人,大概感到有点厌倦,一不留神打了个盹,疏忽之间,周家出事了。按俗话讲,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丰儿感冒,在村里的诊所治疗近一个月也不见好转,欣玉急了,安置好慧,带丰去县人民医院。班车开到半路上,欣玉意识到车身晃了晃,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等欣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丰儿不在,欣玉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车祸。
欣玉发疯似的爬起来,拼命呼喊着丰儿,一间一间病房查着,没看到···欣玉昏了过去。
欣玉睁开双眼,丰的姑姑说她昏迷了三天,吓死人了。欣玉焦急地询问丰儿,姑姑嗫嚅了半天说丰儿,丰儿···欣玉明白了姑姑的意思。丰儿稚嫩的双肩扛不起几代人对他的期望,孤独地走了。姑姑又说建利在太平间站了三天三夜,不准他们火化,现在晕倒在那边的病床上。还说欣玉你要坚强你不能倒下去,你还年轻你还能生···欣玉没听姑姑的唠叨,一个劲的自责为什么去的不是自己而是丰儿呢?丰儿是婆婆的希望是丈夫的命根是自己的骨肉啊。
亲人和朋友一拨拨来看望欣玉,安慰欣玉,讲了很多开脱的话。丈夫振作起来后细心地照料她。万念俱灰的欣玉面无表情。女儿慧在床边一遍一遍泣喊着妈妈。欣玉在女儿反反复复的呼喊中终于醒过神来,终于放声痛哭。大悲的人是不会有泪的。
哭过后的欣玉必须面对现实。接过交警队递给她的四万块人民币,这是丰儿的尸体换来的钱,欣玉泪流满面:这是一条生命的价值?!
一切处理完毕,欣玉也出了院。丈夫怕欣玉触景生情,把家搬到镇上,租了三间小房。
欣玉内心里非常感激丈夫的体贴。没有丈夫,日子是很难熬的,每每看到别人家的小孩活蹦乱跳,欣玉就想起丰儿,在欣玉心中,丰儿比他们更活泼,更可爱。
有一天,建利轻轻对欣玉说:我们再生一个吧。
欣玉生了两胎后马上结扎了,这是政策。结扎了的女人要想再生育就必须得做输卵管接通手术。
结扎后,欣玉吃了不少苦,月经不正常,经常腰酸腿疼,想到又要挨刀,欣玉有点不寒而栗。但看到丈夫希冀的眼神,欣玉动心了,把恐惧抛在了一旁。
忍受三个小时的苦痛终于下了手术台。主刀的梁医生告诉欣玉,拆线后隔几天必须定时通水,一直到怀上为止。
欣玉和丈夫又有了盼头,按医生的嘱咐分厘不差地遵从着。半年过去了,还不见动静,欣玉急了,医生无限温情地安慰她:手术顺利,别担心,怀孕的事急不得,慢慢来。
欣玉不担心是假的。听了丈夫的劝告,做的是“黑市”手术,万一生了女儿,还可以躲着再生一胎。若按正常渠道,不论男女,只准再生一胎。
欣玉提议换家医院检查一下,看手术是否成功。欣玉和丈夫来到一家大医院。私下找了个妇科医生,说明了情况。医生姓谭,谭医生听完后热情饱满又毫不犹豫给欣玉做了一番检查。一次又一次重复而机械的动作让欣玉产生一种恶心感,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一个人,而像一个工具。
谭医生说希望可有可无,还要再通几次水,看情形才能判断。又给了欣玉很多药,吃的,敷的,洗的···欣玉快抵得上半个医生了,每种药品的名称,性状,功能,使用方法,欣玉了然于心。
欣玉按谭医生的吩咐,又治疗了五个月。
一天,谭医生温和的微笑着,叫欣玉去别家医院做个输卵管造影,把片子取来让她看看。
欣玉今天就是来取片子的。
结果呢?
马路上人来人往,各式各样的车辆来去匆匆,不时发出刺耳的鸣笛声,搅和着难闻的汽油味。欣玉远远躲开人流,独自在偏僻的人行道上走着。
结果呢?
造影的医生平淡地告诉欣玉,输卵管的接口可能缝合不当,时间拖延过久基本愈合。欣玉听后目瞪口呆,良久,才问,能进行第二次手术吗?
不能,输卵管很细小,很脆弱。
欣玉突然想纠正医生,不是输卵管脆弱,是我欣玉脆弱。
自从丰儿葬身车轮,欣玉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推动着自己,让自己时时感到有责任有义务为周家再生一个男孩。周围的人们,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那么热心地为你介绍着医院和医生;慧的两个姑姑,毫无怨言地为你张罗着乡下那个家的一切,不辞辛劳按时送来大米和蔬菜等;尤其丈夫建利,对自己一如既往地疼惜而无半声责怪,令欣玉感动不已生怕无以为报···所以欣玉一回回忍受着医生手指或器皿的无情捣弄,一次次无可奈何地躺在那张冰冷的手术桌上,一番番强行抑制着无数味中药西药的呕吐···
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完全结束了;一切都解脱了,彻底解脱了。
还有慧呢,想着女儿,欣玉的希望又浮了上来。
那天下午,欣玉没有再等公交车,而是用脚板一寸一寸丈量着土地,踏踏实实走回去的。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故事发生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事实上,谁也不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不管在自己身上还是在别人身上。
后来,听说欣玉离了婚,老实巴交的丈夫终于抵制不住舆论的压力。听说欣玉什么也没要,就带走了慧。听说她在镇上开了家小餐馆,生意红火,日子过得比以前富足···
但我始终认为,欣玉心里的不平是没法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