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达卡”是阿瑞亚语，冷水的意思[1]。此时正值初夏，水面上却寒气袭人。早晨出门时，梅朵坚持让两人多带衣服，果然有她的道理。

看装束摊主是戈希扎人[2]，卫书焉甚至认出来他们是苏伦部族的。梅朵想验证一下他的学识，便问那几个商贩是否来自苏伦部，果然，一对男女同时向她点头。“到底从哪里看出来的？”梅朵不依不饶地缠着卫书焉，晃着他的胳膊问。

“戈希扎女人喜欢打扮，个个都是花枝招展的，部族之间没什么区别，倒是男人的衣着千篇一律，部族和出身一目了然。你看那男人蓝袍红冠，配上角弓和短刀，一望而知是个苏伦部的高山猎手。”

“这我倒是想到了。长弓长刃，到山上应该十分不便的。”正说话间，那女人从篮子里取了几朵绿叶白花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石台上。梅朵看得惊讶，便又问道：“快看快看，他们摆出来的是什么花？”

船越摇越远，卫书焉眯着眼睛观望良久，始终看不真切。玄戈冷笑道：“亏你还敢摇头晃脑在那儿说教，这么名贵的药材都认不出来？”

“难道是昆仑雪莲？”卫书焉实在看不清了，索性收回目光。“我只是视力不济而已，放在面前怎么会认不出来？”

“昆仑雪莲长在东昆仑山北麓，而且一般只在苏伦境内才有。所以无需看什么衣着装束，只要你认得雪莲，用脚趾都猜出到它的主人是谁。”玄戈说完摇头笑笑，有种扬眉吐气的愉悦。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也没看到，没人反驳你。”卫书焉不紧不慢道。他不想跟他争嘴，尤其在女孩面前。

玄戈自觉有些失态，于是沉着脸不再说话。

此后水中石台逐渐多了起来，各地的物产和商贩不断地映入眼帘。如果石台太大或者摊位较小，往往几家商贩挨在一起，卫书焉告诉梅朵，这才是集市应有的样子。但有一点仍然让他心存不安，就是货主们极其安静，不管男女老幼，一律静静地目送你从面前漂过，直到彼此模糊在大雾里，都没有人开口叫卖。卫书焉特别留意了一下，数十家货摊过去了，除了偶尔有人礼貌地打个招呼，的确没有一声叫卖。

在形形色色的摊位当中，大多数不知所卖何物，因此能让他们驻足的不多。除了卡布多萨人的铁器，中山人的金器，卡狄塔人的玉石玛瑙，还有一家维斯蒂亚人的丝绸摊位。前几家货主待人还算热情，中山掌柜甚至邀他们喝了杯热茶，后面几个维斯蒂亚人却异常冷漠，见卫书焉对丝绸兴趣浓厚，居然向他摇头。这让中山少年有些郁闷，之后还是梅朵道出了实情。“华夏丝绸誉满天下，世上有几个不知道的？所以你去看罗曼人的丝绸，连我都觉得是去捣乱的。”她这样一解释，卫书焉心中才豁然开朗。

又漂过几座石台，梅朵兴奋道：“终于看到故乡的面孔了！”

她所谓的“故乡面孔”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额前横着广汉式的青铜发箍，看样子年龄已经不下百岁了。除左右分立一只猕猴和白鹤之外，老人身后还站着一位姿容极美的妙龄少女。那女孩青色深衣，金丝发带，依然是广汉人的装束，美得让人心悸。两位少年不得不避开她的注视，目光聚焦在老人面前的案几上，在一块豆绿色棉布方巾的正中央，整齐摆放着一长一短两根丝竹。

卫书焉上前躬身问道：“敢问前辈，这长箫短笛可是一对？”

老人笑着摇头。“擅笛者智，擅箫者藏，来去无踪，聚散如常。既然是天造之音，何需彼此约束？”

“那就放心了。”卫书焉抬手去摸那长箫，老者已经将它递了过来。卫书焉放到嘴边试了试音质，箫声动听的无法形容，于是便问玄戈：“你不试试？”

墨家反对礼乐，但却大力弘扬民乐，两人在民乐课上本来就是箫笛组合，掐指算算已经快有半年没碰丝竹了。玄戈一时也来了兴致，接过竹笛，跟卫书焉合奏了一曲《寻鹿桑丘》。这是老师丹徒子在桑丘岛[3]修行时所作的箫曲，长箫深沉悠远，短笛婉转清脆，合奏起来竟是绝配。很快，左邻右舍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有路人甚至停下船，远远地望着他们。

奏完一曲，卫书焉不觉喜上眉梢，便问那老者：“究竟是何方仙竹，才能有这绝色的音质？”

“女几之巅，雒水之源，尨竹是也。[4]”

老人说完起身离去，将卫书焉扔在了岸边。正不知所从，那女孩走到前面来，向卫书焉伸出手掌：“五个麟币[5]。”

“你那只手要有六根手指，是不是就要六个麟币？”玄戈问道。

“别乱开玩笑！”卫书焉将玄戈拉到身后，问那女孩：“为什么这么贵？”

“一尺一个麟币。箫长三尺，笛长两尺，加在一起就是五尺。”

“所以你家箫笛都是按尺卖的？”玄戈继续嘲笑。

卫书焉连忙用肘拱他。“只要道理能讲通，那就我买下。”

女孩嫣然一笑：“既然公子这么大方，我再送你一枚竹哨好了。”说完就从颈上摘下一枚竹哨，扔到卫书焉怀里。

卫书焉看了看竹哨，粗细跟箫笛相仿，应该是用边角料做的，便随手给了梅朵。梅朵不会乐器，只随便吹了两下，哨音竟然高耸入云，化成天上最嘹亮的鸟叫。卫书焉恍然大悟：“三种声音如此丝丝入扣，是不是取自同一根竹子？”

“当年十方女王[6]只伐了一根竹子作为王杖，可巧都便宜你们了！”

女孩收了金币，向卫书焉拱了拱手，转身消失在大雾里，只留下几人瞠目结舌愣在船上，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此后很久不再有人迹。几人逐渐萌生退意时，雾中隐约传来一串歌声。卫书焉回头看看玄戈：“听语言不像曼努夏人的。”

玄戈抓了抓脑袋：“听嗓音更不像。”

小船继续向前，逾百步之后，水中又漂来一座石台。

这石台看上去更加宽阔，也更加陈旧低矮。台面只高出船舷不到半尺，一双美足从眼前慢慢划过，把两位少年的目光从左边直直地牵到右边。一个曼妙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这位公子，要不要换把佩剑？”

[1] Sithaka，阿瑞雅语冷水、寒水之意。

[2] 戈希扎（Krisszah），萨卡四国之一，位于曼努夏中部，首都银堡（Vikhar）。详见附录三。

[3] 中山国岛屿，位于紫金列岛，属金陵郡。

[4] 女几山，广汉国西南部大山，在十方公国境内。雒水在此发源，西注青衣水，两岸竹林茂密，因有杂色故称尨竹，亦称湘妃竹。

[5] 麟币，曼努夏通用金币，一枚重一两，因酷似麒麟的甲片而得名。

[6] 指十方弦歌，广汉国开国女王。详见附录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