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拉磨时,主人要给驴子蒙上眼睛,是为了让驴子感觉一直在接近目标走直线,可不能让它知道绕着磨盘兜圈子,否则它绝不会死心塌地干活。叶齐民给高福祥承诺今年调任他做党办主任,又暗示杜立明要提拔他来机关,这些位子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他们总以为这些位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岂不知还在原地转圈。叶齐民算是个好主人,他不能像农夫骗驴子,做人是要讲道义和信用的,但绝对不能让他们升的太快,毕竟都是年轻人,必须知道做官是要有足够的耐心的,更要经受得住煎熬。
立明把第三期《火种》杂志样板送交给高福祥审阅时,高福祥赞美了一番新一期杂志后,关上门神秘地说:“你刚好来了,叶书记正要我通知你下午去他办公室呢,他有事找你。”立明听叶齐民召见他,忐忑不安,以前被动地送上门,如今主动地找上门,才感觉到领导的厚爱绝不比女人的宠爱差。
和叶齐民谈话如同在玩太极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他从不开门见山,这是做领导的虚荣。立明蹦着跳着想抓住叶齐民所说话的主题,但总是捉拿不住,叶齐民见杜立明实在猜不透他的意图便见好就收,他要立明写一份单位青年状况调查,悠远地说:“好好写。”立明深知涵义隽永,愉悦在心里漂浮不定,又欢喜又战栗。
从叶齐民办公室出来,高福祥神秘地招手,他笑得很隐蔽,能看出藏匿了一大段情节,如果用平面展开他笑的波折,这件事似乎立刻就水落石出了。高福祥递来两本书说:“对你写调查报告有用——”立明惊异他竟然知道写报告的事。“——仅仅是写报告,你就没想到别的?”立明愚钝的摇头,高福祥把不可告人的秘密告诉了他,说:“这次叶书记是考察你的观察、分析和写作能力,据我所知,极有可能调你——或是刘动来党群部门。”
立明紧张地呼气说:“我真的没想到——可刘动不是党员。”
高福祥惊奇立明竟能看到问题的要害,点了点头说:“这也是关键,所以非你莫属了,你放心,我会在几个领导跟前多建议你的。”
立明千恩万谢地出门,想自己上次去高福祥家给他孩子买的玩具没白花钱,走到纪委门口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弄清真相,好让心底的快乐稳固一些,高福祥的消息毕竟是听来的。贾福仁听见有人敲门,忙从抽屉拿出一本杂志,翻到中间一页拿到手上,杜立明看见了恭维说:“贾书记还在坚持学习啊!“贾福仁精神为之一爽道:“领导干部才要多看——更要多写。”对他而言,献媚上司和自己是领导干部不能忘。他装作很无所谓地把书本往桌子的右上角一扔说:“局里的这些权威杂志还经常让我们这帮老头子写东西,哎!”苦笑着摇头,接着打了个哈欠。杜立明多次出入机关,多少学到了揣摩领导心理的本领,猿猴的进化是为了变成人,而有人却进化成了动物,宁肯被人宠着。贾福仁投书的举动逃不过立明的眼睛,他随手拿过杂志,映入眼帘的当仁不让的是署名贾福仁的文章,他暗自佩服自己的异乎寻常的判断力。尽义务地低声惊叫:”这是你写的!“贾福仁没料到立明比自己希望的吃惊还吃惊,也吃了一惊,准备再打一个哈欠,没有哈出来,只能先欠着。他打着手势说:“瞎写的,竟然也登上了,好笑。”
立明并不想弄清楚贾福仁是在笑杂志的编辑们瞎眼了还是笑他自己瞎写的,又趁热打铁地捧了几句,贾福仁明显承受不住超越他人格的恭维,他向前倾了倾身体说:“叶书记找你了?——我想他会找你的。”杜立明忙掏出烟,点上火,供奉领导的庙堂不能断了烟火。“叶书记和我单独谈过党群部门的人员问题,很紧缺啊,下一步会有人员上的调整,你刚才去没听说吧。”他停顿下来,打量立明是否有备而来。立明一脸的幼稚,毋庸置疑地让贾福仁放心。“没有——没听说,刚去高书记那借了两本书。”递上手中的书以示证实。贾福仁放开胆量说:“今天让你写报告,我早有所料,调党群的人员里,我当时就建议的是你。”知道了人员调动有他,立明明确的感激,拘谨的兴奋,仿佛如履薄冰的人,庆幸走完了这一步,又对下一步满怀畏惧。看见贾福仁手上的烟只剩下一半,延宕到他抽完后递上一根才走。如果半根烟走掉了,贾福仁对他恭维回味的太短,完整的烟让他回味也加长了。走出机关大门,他对今天运用的吹捧自服自慕,所有的吹捧都会让被捧着暴漏心理的缺点,不论地位的高低,城府的深浅,如同杀猪时从猪屁股里吹气,使猪肉鼓胀起来时,也容易发现生理的缺陷,至少屠夫在用刀时会得心应手一些。
克明自从上次和立明在情人坡发生口角争执,两人虽同住一屋,却几乎不说一句话,好像在对方的眼里都变得透明了,不用语言就能看清彼此。平时克明在单身楼的社交就像小国家的使馆一般冷清,如今又加上宿舍里的内部冷战,内外夹击的冰冷让他心情低落到了三九的天气。他的日常路线图用两条直线就能画完,不像立明的行踪轨迹是蜂窝状的,直线的风景很容易让人产生视觉疲劳,不妨走一走岔路?他这样想着,是不是应该去刘动那里说说话,好些天没去了,一想到风言风语,又没了胆量,也许她会来看自己,这个想法真够自欺欺人的。此时,轻微的敲门声在在他的惊异的耳孔里被放大成了晴天霹雳一般,让他胆怯地集中不了思想,理智告诫他不是刘动,可仍然昏庸地狡辩是她,拉门时,他慢慢地把门拉成一条缝,突如其来的失望和惊喜都会让他难以承受,他没敢去看来人的脸,只是俯视着,想从鞋子或裤子上认出对方:一双熟悉不过的女式皮鞋。刘动预言般地站在门口。
“欢迎吗?到你这不像串邻家门,倒像是走亲戚。”她说完格格地笑着。
克明手足无措,很古板地开玩笑说:“串邻家门不用带礼品,走亲戚可是要拿礼品的,不知道你带的——”没说完赶紧给刘动让座。
“我这个大活人算礼吗——”刘动嗔怪地埋怨。
“这个礼算上品了,不对,是极品,可以让人一辈子来品。”说完自觉夸奖的圆满。
刘动做出取笑的怪脸,说克明这么快学会了油嘴滑舌,吓得他又不敢开口。“咦!立明不在,我以为他在呢。”她明知故疑,消除私人探望的嫌疑。
克明憨实一笑,摊开手向四周照着,表示自己一个人,且聊以自足,补充说:“他常出去,经常不在。”希望她懂得自己话外音。
“他和李美静一样,一到晚上就跑的没影了。”她采取以守为攻的战术。
“李美静也不在?早知道我过去找你了。”他以攻为守。
她怀疑地看他,又深远说:“你也不能老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该学学立明,多跑跑。”这样的鼓励已经不止一次,她实在想不出该如何改变他的秉性。
他顿时醒悟这又是刘动在设置语言上的陷阱,编制罗网让他自投,他有些慌不择路,糊涂地问了几个有关李美静的问题,见刘动脸色凝重,他猛然意识到问错了话。
“你对她挺关心的啊。”她眸冷骨累地一笑。
短暂的沉默,他憋了好一阵,涨红着脸懦懦说:“你能不能对我和其他人一样——的态度,譬如很随和很随便,我发觉你对我太——苛刻。”他把感情封得太严,唯恐一打开会泛滥而出,自己没能力掌控,可闷得太久,一个人沉醉在里面,难保不成了单相思。他说完刚才的话就有些又怕又悔,两个人能沉默地坐一会已经很福气了,何须语言呢,真希望自己变成哑巴,不用语言来承袭感情,哲学家培根说过,守财奴常常为没有儿女而高兴,想想再合适不过,守口如瓶不说话确实算是幸福的事,况且,语言终归也是败家的东西。
刘动的脸火烧火燎得仿佛紫葡萄,克明的思绪如同地面骤起的一阵小旋风:疑虑,期待,自卑,骄傲都被搜刮进来,渐渐浮升,刘动的情感却是水面击出的漩涡:欺骗,侮辱,自尊,报复都围拢过来,又渐渐沉落,她情知克明说话的隐衷,暗恨他的懦弱,她平静道:“我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我对你也没有特殊的地方。”说完忿忿离去。
克明对这句亦真亦假的话琢磨不透,他潜在希望刘动会说“我对你苛刻是因为我爱你”,既然惹刘动生了气,就该过去赔罪道歉,这个坚实的理由壮了他的胆量。刘动回到宿舍回想刚才的情景,又好笑又好气,听见有人敲门,轻的仿佛只让她一个人听见,料定是克明,趁着余气未消,她使劲打开门,冲着楼道大声说:“是你呀,克明,你敲门声小得我以为是老鼠在咬门。”克明吓得忙向楼道两边看,幸亏没有目击者,可在其他房间里的人一定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向刘动求爱来了。他险些不顾情面羞愤地走掉。
“快进来,进来啊!”克明抵抗不了刘动的诱惑,跟了进去。一进门,刘动又换成温文尔雅的态度,坐在床边学着织毛衣,见她床头放着几张内容密密麻麻的稿纸,以为是她为杂志新写的散文,却见题目是:南流站青年状况分析,疑惑地看着刘动。刘动也奇怪看他,说:“是叶书记让写的,前几天送过去,他让我拿回来再改改,杜立明写的我看了,很不错——怎么你没写吗,我以为也有——你们。”她停下手中的毛衣,同情地看他。克明心乱如麻,大家都在为事业奋斗,而自己还在这里儿女私情,太丢人了!他假装揉着眼睛,嘀咕说今晚怎么这么困便离开了。刘动不敢强留,任由他去。挽留对他而言只会成为羞辱,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