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玛爱升
我们本是不过端午节的,或许是作为“祭祀家族”,在漫长的拓展法事的过程中,不断扩展经书的内容,以致有了新的内容;或许是从遥远的祖地不断迁徙中和其他民族交流下慢慢的多了一些独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从记事起,每当端午节我们就要去敬山神,祈福平安顺遂、风调雨顺、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端午节本是雨季,这几十年的记忆里,晴天日屈指可数,可那些淅淅沥沥的雨中的记忆却更加深刻,仿佛是昨日。
清晨,父母就备好一只大红公鸡、一条鱼,还有祭祀山神的用品。因为要去山上,水、粮食都需背上去,年少时候鸡就需要我提上去,而逐渐年长,沉重的水就变成了我炫耀孔武身体的武器。敬山神需要找一块干净的山,是指这山还未曾火葬过那些过世的亲人。然后在山上选一棵年轻的笔直的松树,在松树前用带叉丫的树枝坐个祭台,让山神来享受祭祀品。
老家的山是我从小跑到大,几乎认识每棵树、每株索玛花。五月的雨带走了碎雪似的索玛花,带来的是郁郁葱葱的绿色,绿色间是清脆的各种鸟鸣,山下是成片的洋芋地,远处的山脚下还有随风摇摆的黑苦荞,满眼皆是绿色。
用砍刀平整下地,从松树底下寻来松毛,开始烧火,各处山间远远近近的飘着青色的烟,又传来喁喁的说话声,忽远忽近。杀鸡做饭,我的手艺可是母亲夸奖过的,或许也是每个母亲都这么夸过儿子,当铁做的三锅庄上煮着香喷喷的肉,我们便有了闲适的心来聊天。
说着今年庄稼的长势,说着谁家儿女的成绩,说着搬迁前故地敬山神的趣事…我们都坐在山里,山里飘着云雾,带着丝丝雨气,不知不觉间湿了头发,湿了脸庞、润了眼眶。
我们目极之处是关垭口,从那里看过去就是玉龙雪山。但夏日是雨雾的世界,让平常的山隐在风雨中,好似神仙居住地,朦朦胧胧的好神秘;只有在金秋时节,可以看见皑皑雪山,那雪山在万里无云的、湛蓝的天空下,像一位穿着雪白裙子的呷嫫阿妞,让你不敢直视却又无法自拔。可那时的我们,割着荞麦,从清晨到黄昏,不曾停歇,腰弯的如同沉甸甸的麦子,已无暇看这绝世独立的容颜。
雨封住了远眺的眼眸,雾挡住了越过时光的心;爷爷的呼叫声说明已经到了祭祀山神的关键步骤,我们把鸡头、鸡翅膀、鱼作为祭祀摆上祭台,作为毕摩的爷爷带着家人给山神祭拜,爷爷念着一些简单的经文,很多我已模糊在记忆深处,只记得他说:大红公鸡打给你,抱财回来!当时我还想,这鸡马上入口我,该怎么抱财回来给我呢?
礼毕,开饭!家里的饭菜,年少的我可以炫七碗,山里的饭菜起码要翻倍,那结果就是吃的肚子滚圆,无法动弹。我以为那不是我的极限,是因为胃限制了我。
每当饭点,大伯好像算好时间般,从山脊的小路上走下来,人还未到爽朗的笑声已惊的野鸟到处飞,那是他标志性的笑声。我家边上是大姑妈家,大姑爹总会等着我过去,慈祥的笑容里备着我爱吃的大鸡腿,往下是小叔家,小叔家往上是姐夫家,可热闹!
最初,端午节敬山神只有我们家,这方圆几座山渺无人烟,山下也只有我家,或许很孤独吧,特别是黑夜里,寂静到可以听见灵魂的呼吸。而这座山的山顶听说过去有狐狸筑窝,有野猪横行,有几人环抱的苍天大树,肯定是久远的事了,毕竟我都未曾见过。后来,因为孤独,因为独木难支罢,亲人陆续都搬来,这山坳间逐渐充满了欢声笑语。
这是农忙时节难得的休憩时光,男人们在喝着酒,女人们在聊着天,作为孩子的我们在山野间撒野,尽快把肚里的肉消化去,以求能再吃下几坨肉。快乐的时日转瞬而过,收拾好东西灭了火回家去。这一年的端午敬山神又结束了,心有祈福之愿,当身体力行的躬耕于土地间,祈愿之物才有可能在未期待时能光顾,会让艰难的人生有所值得。
远行去求学后,我已无法再和父母去敬山神。爷爷和奶奶静静的躺在他们劳作过的山里,出生在火塘边,也葬在火堆上,随着《指路经》回归到兹兹普乌。求学后工作在远方,囿于一方天地,年年的端午敬山神从一家人变成了父母,念经书的任务也从爷爷手里交到了父亲手上,可我们只能在远方远远的、远远的听见那些声音。
山脊上再也听不见了大伯爽朗的笑声,他已跟随他的父母归去,慈祥的大姑爹也化作一缕青烟,归去了兹兹普乌。雨雾横山的日子,金秋金黄的麦架,寒冬水库里覆盖的水墨画,初春里披了索玛花的裙子,都不在有他们的身影,可我隐隐约约听见黄昏里杜鹃的啼哭,似在诉故人,可故人如深秋的桦树叶,随风飘荡,落下远方。
而今,我过着端午,在车水马龙间、在钢铁森林中,在觥筹交错恍惚下,吃着精致的粽子,看着精彩的龙舟赛事,惬意中迷茫,似乎少了什么,是那消失在雨雾森林中的来时的路?还是不断模糊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