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伪二线西北城市的小白领们还不知道Bobbi brown之前,bobbi就这么叫自己了。后来他承认,是当年看了很多遍beyond the sea之后还是把bobby darin的名字记错了。
但我的确是在这个城市唯一一家Bobbi brown认识bobbi的,那天我得用一下午搞定全套化妆品、一条不出错连衣裙和一双够高又能走的鞋,然后赶到高铁站,在夕发朝至的高铁上跟着视频学会化好一套心机妆,第二天上午出现在“2016年中行业新领袖论坛”的开幕式上。
啊,不,我不是嘉宾,我宋辰辰只是个被领导派去的基层好员工(西北地区员工、一线员工有多少人参加都是有指标的),估计签完到后整场只需要跟着举一次酒杯。不不不,我也不做presentation。
更不是主持啦。
那折腾什么呢,人江浙的一线还穿职业装来呢。
我前男友主持啊,就董子杭。
跟董子杭分手的时候我可说了,要奔着更远的目标,成为更好的自己去。两年过去了,人家从啃馒头蘸墨水儿的小记者变成“上半年北京最受女性欢迎的十大自媒体人”之一了,我却看起来一副睡了二十多个月刚被拎起来的样子。
说要出国,连省都没出过两回。
说要找到灵魂伴侣,只有过半次约会。
说要经济独立,倒是赚着了钱,吭哧吭哧养出常年的压力痘。
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
其实我更怕,他压根儿不认为我应该解释,毫不在意我是否对自己食了言。
“美女,你看,很自然吧?”替我画眼线的男导购叫回了我的神。
“嗯,挺好的,麻烦帮我开眼线液笔和刷子的票,谢谢。”
“好的,我们家就是这两个卖得最好,稍等啊~”
那当然,每个牌子的招牌就那么两三个,我可是做过功课的。
“右边银台结账吗?”
“哪边儿的都结不了。”
“什么情况?”
“货号是我胡写的,是我生日。”
我刚要急,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说,“姑娘,听我句劝,你是新手,不是集齐了每个品牌的当家产品就能召唤维纳斯,不如找一家平均分优良的配一套用着顺手,好东西只能让你不至于得负分,有好手法才能从及格窜到优秀。”
“你意思就是我全在你家买呗。”
“我意思是,你别买那么多,拿一套底妆就行,其它的我给你拿试用装。你不就要明天亮个相吗?我跟你一块儿去,今晚车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给你化妆。我实在不忍心让你用“熬夜和突击新手妆”来给前男友做汇报演出。行吗姑娘?”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儿?你到底谁呀?!”
他掏出一张名片凑近我的脸,温柔地说,“你刚才走神儿,把心里想的全说出声来了。不止我,刚才那几位顾客,也都知道啦。”
没给bobbi买到跟我挨着的票,凌晨被闹钟叫醒却发现他在旁边睡着,眉头有一点皱,像有两根无形的手指掐着似的。
我悄悄去卫生间,回来再挤过他的腿时把他弄醒了。
“几点了?”刚睡醒的声音哑哑的,男人多了。
“五点十七。”
“不是八点多才到么,起这么早干嘛。”
“我起床气长,你睡吧。”
“不睡了,睡不着了”,bobbi去冲了两杯免煮,塞一杯到我手里,“说吧,现在可以问了。”
“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也还好吧,车票是你出的钱,我不过早退了一天调了个班。”
“说好了要折算你的美妆课的。”
“没问题”,bobbi翻出甜味剂,“我就是想帮助渴望美丽的人啊,可是工作这么长时间只遇到过几个愿意坦承自己想法的人,这样的人每一个我都会全力服务,你不是第一个。”
“我不是自愿坦白的。”
“我知道,我的第一个客人也不是自愿的。你别看现在我的课有点小火,其实也就是在这小城还行,当年我可是倒贴好多顿饭才有人让我化妆......”
bobbi讲故事细致得有点啰嗦,列车停进北京西站时,我大概理清了bobbi这个名字十一年的历史。
05年的时候,bobbi初三,那会儿他还叫林承之。他妈妈名字里有个芝字,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嫁给厂里的厨子,被宠得一辈子像在坐月子。两人早就说好,生个女儿就叫庭芝,儿子就叫承之。bobbi说,我妈就说叫吱吱吱我爸都没意见,不过估计后来她很想给我改成林耻之。
快中考的承之被拎着去英语老师家补课,单词抄了三页纸终于过关,被特批进客厅跟妈妈和老师一起看托人买到的DVD,正是歌星Bobby Darin的传记电影Beyond the sea。他语言表达能力太差,对那天心灵受到的震撼只有一句抽象无比的形容,“我看到了美丽和自由”。少年承之决心一定要去“长出了Bobby Darin的地方”看看,那天以后真开始跟英语死磕,月考英语拿第一以后从老师那要来了DVD,中考英语差一分满分换来一次死贵的双语夏令营,高考之后去了北京念英语系。
直到那时母亲还是满意的,可北京的大学里好玩的东西太多了,bobbi一下子发现以前的自己和现在的小城都单薄土鳖得要死,迅速完成了三观的更新换代,在大学上了一半后,回家用自己的发型和退学声明一起宣布了母亲期望的落空。
“我妈老说,我爸虽然自己不美,但他知道什么是美,还愿意对美的事物好,这一点就比厂里所有的男人都强。”(英语老师也挺懂美的,但人一旦自己也美,就不太乐意伺候别人)
bobbi知道,母亲一直想把自己培养成英语老师和父亲的综合体,一个懂美的好看的绅士。母亲理想中儿子的家庭应该是一个年轻的英语教授娶了美院或音乐学院的毕业生,以后的孩子最好能集父母之大成。可bobbi半道跑去剪头发画眼睛裁衣服,还为此退了学出门左拐进了私人作坊打几乎不给钱的工,实在是让她失望透顶,从此认定这个家里的美丽果然只在她一人身上。
bobbi从可怜的学徒工资里面挤血一样省钱请人吃饭让自己剪头发,慢慢地剪出来的头可以让主人在街上晃了,搭配的衣服有人拍,朋友结婚还被请去化妆;后来跟着师傅出国晃了几圈,朋友找他造型也不好意思不给钱了;再后来不用动手,在网上讲讲课写写科普文都有钱收。
就在这资本刚刚开始能大把变现的小浪尖上,bobbi退了在北京的开间,回小城租了个两倍大的一室一厅,开起了工作室,到遇上我这天刚好七个月。
“所以说我们还是挺有缘的,七是我幸运数字。”
“那你为什么不在北京干下去呢,这小破地方能有谁找你啊。”
“要不然做导购呢,我现在是拿提成供着梦想家的吃喝拉撒。”
“你什么梦想啊?”
“回来车上告诉你。”
董子杭好像没认出来我。他从我身边走过时那个无视劲儿,我差点以为他会把手里的外套挂我头上。
WTF?! 我才跳出刚才那个聊客户奇葩诉求的圈子,就为了设计跟他迎面碰上的路线,现在让我扭头去跟谁讲话?我还拿了瓶跟他一样的啤酒,现在它在我手上有什么用?身边的几个人都端着杯蓝色的不知道什么,我一看就是凑进来的。还有几个拿啤酒的离得太远了,穿过大厅去找他们会被觉得我认识谁似的,而且万一他们跟董子杭熟呢?怎么办怎么办——手里的啤酒被人一把夺走,回头一看,bobbi仰头喝了一口。
“老远就看你拿着瓶啤酒团团转,傻透了。你是没见过这酒还是没见过这人?”
“你怎么进来的?”我连慌带吓,声音都颤了。
“签到那小姑娘听过我的课。你前男友声音不错呀。”
“可惜眼神儿好像不太好了,他没认出来我。我就说你给我化得太夸张了,我跟他在一块儿的时候就涂个BB霜,是不是快到站那会儿看你的人太多了你手抖呀。”
“我告诉你,宋辰辰,知道我为什么能在北京混下去吗,就是因为我化出来的妆只会让人觉得你变得更好看了,而不是你变成了更好看的谁……”
“你小声点儿!别那么大声喊我名字!”,我急得一把捂住bobbi的嘴,“你看,他听见了吧,他走过来了,他——”
我的埋怨梗在了喉咙里,董子杭跟别人打着招呼,和我们擦肩而过,他看了bobbi一眼,可能是觉得眼熟,而又一次直接经过了我。
没等我有反应,bobbi一把拖着我到了走廊。
“宋辰辰,你真傻还是装傻?人跟你装不熟呢你知道吗?我喊那么大声聋子都听见了,他聋多久了?宋辰辰你别哭了……哎哭就哭吧你别嚎啊……”
我一路走一路哭,跟着bobbi上车下车,发现到了国家大剧院,他说这里面吸音效果好,让我随便哭,哭累了还可以去看排练。晚上他带我去了一家开在半地下室的俄罗斯餐厅,吃到一半有大胡子帅哥和大辫子美女出来唱歌,bobbi说,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都是功勋演员,国内都忙着打仗没人听他们唱歌,就来这儿表演,三四个月换一拨,轮流来,还可以点歌,一首五十块钱。你看,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比“被前男友伤害了感情”更辛苦。
我说你少不懂装懂,我是跟自己过不去。你这种把兴趣做成了事业的人怎么会懂我们这些眼高手低的偏执狂。
“宋辰辰,你跟我妈一样。”
我懒得反驳,斜着眼看他。
“我妈自以为懂美,其实她只能看到完成品的美,还是批量出来的。你们都只想看那个化好妆的样子,但我觉得一个人对着镜子化妆的过程才是最美的。你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我没有什么梦想,我是因为跟在北京的工作室闹掰了才回来的。这种不实用的三观只能在网上吸粉,能赚到钱的还是做好看的批量货。我只是想回来找一块没被污染那么严重的处女地罢了。”
我这回是不知道说什么好,bobbi给自己又要了杯啤酒,接着说,“我不清楚你给自己的目标形象是什么,我才认识你不到两天,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比那些海归啊中产啊马甲线啊什么的标签酷多了。其实Bobby Darin也不是特别帅,可是真他妈酷啊……”
那天晚上我们没赶上回小城的高铁,因为bobbi喝醉了,我请服务生帮忙把他推上出租车,请司机载我们去了一家通宵营业的私人电影院,也是bobbi在来时车上告诉我的。在包厢里我安静地看了三部半电影,没有找到Beyond the sea,不过没关系,估计少年bobbi感受到的“美丽和自由”八成跟电影主旨相去甚远,他没对音乐感兴趣过,刚才唱歌还跑调。
北京一行回来后,bobbi依然用在Bobbi brown赚到的工资喂养着自己和工作室,我有时把客户的太太介绍给他。做为回报bobbi请我吃饭,总是吃到一半就开始吐槽,不过他现在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要是客人觉悟本来就那么高了,还要我干嘛”。
我依然把出国工作、体重下百等等这些bobbi看来俗不可耐的标签当做一个个目标,不过这些不再是所谓理想的彼岸。追求自由的路上,才能感觉到灵魂的自由;追求美好的过程,就是我最真实的美丽生活。这种真实感,在我每次对着镜子化妆时,就来到我的心头,让它悄悄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