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骑 | 传奇中的「异类」

文/凌越

多年前,因为诗歌我和祥子(念远怀人)兄有过一段交往,那时他是广州颇具影响的地下诗刊《面影》的主编,而我刚从上海的大学毕业,来到广州工作不久。虽然因为诗歌认识,我们谈诗却并不多,祥子对谈具体的诗歌技艺似乎并不专心,转而就谈起各种文史掌故、奇闻轶事来。那是一个以祥子为中心的朋友圈,通常都是在酒吧聚会,当时他已经显露出广泛驳杂的兴趣,对文史哲各个领域都有颇深的涉猎,聚会时众人听祥子侃侃而谈是常态,因为他的话题在许多领域自由出入,经常逸出众人知识的边界,换言之,多数时候听众们也插不上话。可能因为我自己还是比较执着于诗歌,渐渐淡出了祥子的朋友圈,之后和祥子只是偶然邂逅过几次。

前不久有幸获赠祥子兄大作《三十六骑》,刚收到两大卷砖头似的著作时,老实说我的第一反应是有点吃惊,因为正像祥子对于自己的认识——他是一个散淡自由的人,他对于文史哲广泛的兴趣很多时候也就是止于兴趣本身,述而不作似乎是他作为隐逸高人的固定形象。不过随着阅读的深入,我最初的吃惊慢慢消弭——《三十六骑》的写作是一种罕见的快意书写,仍然吻合祥子淡泊散淡的性情。看他在故事里信手拈来把玩文史哲方面的冷门知识,有如魔术师不断从袖口里亮出鸽子或金鱼;看他在文字里尽情放飞他从前作为诗人的想象力(在我看来可算是压抑已久的),那个在酒吧里侃侃而谈、高谈阔论的祥子仿佛又活灵活现地回到眼前,甚至带着某种熟悉的语气和表情。也就是说,写作本身的快乐在不知不觉间帮助祥子完成了这两本厚重的作品,他写得痛快尽兴,挥洒自如,快意仍然是他写作的中心,而通常的功利依然被压缩在微不足道的角落。小说第16章“出征”里,班超在和兄长班固交谈时对史家的虚妄有一段批评:“立德立功都没有立言那么便利和偷懒。有时觉得不朽就是个骗局,人总是要死的,与其去谈什么高义大德,功业文章,不如纵情当下,意气自由。或许只有这自由可以一直流传下去,消散了形体,也不会在记忆里黯淡一分。”这段话很像是祥子的自况,祥子魂牵梦萦于班超这个历史人物,并以他为中心展开自己首部传奇小说的书写,一定也寄托着自己的某种豪迈的梦想,从这里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当年那个作为诗人的祥子。说到底,祥子还是那个散淡的祥子,而这种底色最终成就了《三十六骑》,成就了《三十六骑》中那令人炫目的想象力。

我后知后觉,收到书才知道,《三十六骑》最初是在“简书”上连载的,当时即已是拥趸甚众。我很少看网文,追着看连载更是从来没有过,我曾经固执地认为,不少网上流行的奇幻故事因为过于离奇而显得荒诞不经了,与其说这些传奇小说依仗的是想象力,不如说是胡思乱想,而后者只会让人迅速厌倦。不过,我马上要强调的是,《三十六骑》显然是传奇小说里的异类,后者只是前者的外壳而已,这是一部真正的奇书,传奇小说这顶现成的帽子根本盖不住它。在我看来,无论祥子怎样在小说里放飞他的想象力和即兴式幽默,《三十六骑》骨子里仍然是很严肃的书写,这大概宿命般的决定于祥子最初进入和对待文字的方式。《三十六骑》的想象力既可以神游八荒,又可落到实处,就像在空中飘飞的风筝,总有一根绳索牵系在作者手里,使《三十六骑》不至于像某些奇幻小说那样,一任想象力放纵驰骋,终至于虚无缥缈。

这种内在的稳重的感觉自然首先是因为贯穿全书的坚实的文史知识。《三十六骑》总的故事框架,在历史上是有所本的,祥子非常聪明地选取东汉班超出使西域的故事,《后汉书》和《资治通鉴》上有关记述不过寥寥数百字,并不详尽,但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中,它大概也算得上是少数充满阳刚之气、充满“正能量”的事件之一了。

班超出使西域本身所拥有的英雄气概和绚丽的传奇色彩,确实为小说《三十六骑》打下壮丽的底色,而西域的沙漠瀚海则为整个故事搭建了一个广袤恢弘的舞台。祥子显然从无打算建造一座纯粹出于想象的文字的海市蜃楼(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虚实人物之间的重构,多年前就是祥子萦绕不散的想法,《三十六骑》应该是夙愿的达成),他很清楚想象力本身需要有所抑制才更具张力,而史书上的记述正好构成整本书的想象力之弓,而记述的简略则使整张弓绷得更紧,在一个有形的空间里,想象力倒是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

《三十六骑》里西域诸国如鄯善、乌孙、车师、莎车、于阗、贵霜等国都是确实存在过的国度,而在具体行文中,祥子有意“掉下的书袋”几乎遍布全书各个角落,当读者拾起一个个书袋时自然有心意相通的会心之感,这本身也是阅读的趣味之一,同时这也为整部小说“真实”的地基打上无数扎实的铆钉。随便举几个例子:“朝里规定,洛都的官员,每操劳五日,可‘休沐’一天,用于沐浴、打理头发、游乐或与家人团聚。”这里的“休沐”来自于《汉律》:“吏五日得一下沐”。而书中对于烟波浩渺的楼兰海的描写,则基于西汉张骞的描述:“广袤五百里,其水停居,冬夏不增减。”26章“祓禊”中描写“齐欢八尺有余,身形健美,直追春秋的美男子邹忌”,这个邹忌是春秋时齐国的大臣,以身高的标准和相貌出众著称。对了,这个章节名“祓禊”大概不少人也得百度一下吧,原来是指古代春秋两季在水边举行的意在除去所谓不祥的祭祀。我想不少读者在阅读《三十六骑》过程中可能和我一样,一手持书,一手度娘摸不停吧。《三十六骑》里自带了一部文史小百科,那么在阅读中你自然会获得双重乐趣。

《三十六骑》对于西域自然环境也多有描述,生动而真实,比如他这样描写沙漠中的绿洲:

“绿洲在星星点点的湖滨间展开,长满莎草、稗子和香蒲的草原带着腥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绿色的尽头是一线青色的山脉,分割着天地。那山脉背负着团团暗色的雨云,翻滚延绵,与天一般无穷无尽。山麓就像一个悲伤的女人,将自己的头脸隐藏在灰色的纱幕之中,但是她一直在战栗和哭泣,引起云里的闪电,透出些光亮。”

这只是我随意选取的一段文字,整套《三十六骑》里诸如此类既真实可信又见出文字功力的描述可以说俯拾即是,它们连同真实的国度、真实的人物(班超、班昭和耿恭)为情节的尽情演绎铺陈奠定了一个扎实的基础,一条通向真实感受的心灵栈道。在此之上,众多完全虚构的人物则可以在沙漠瀚海的广袤舞台上任性施展他们的身手。

文史知识的扎实是《三十六骑》的一大特点,但话说回来那些研究中国古代文化的老学究们也是决计写不出这样的小说的。说到底小说的迷人一定和文字功力有关,甚至于情节的曲折奇诡也是表象,因为最终它也得落在具体的文字上。因此,祥子早年的诗人生涯以及文学上的深湛修养在《三十六骑》的写作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三十六骑》里写景状物都有板有眼,细腻生动,对于人物表情和动作的描摹也都活灵活现(这方面例证很多,不胜枚举)。上文引用的有关绿洲的描述是静态的,而对于宏大战争场面祥子也能轻松驾驭,《三十六骑》里第一场大型战斗——伊吾城下匈奴军队和大汉军队的首次对决就写得精彩纷呈:“匈奴人马快,潮水一样撞在枪林上,虽然撞开了枪阵,但骑士们纷纷挂在了枪杆上。汉军士兵弃了挂满尸首的长槊,抽出马刀,开始与后面的匈奴拼刀对撞。新兵这才见识到,原来马头能一下撞得稀烂,像炸开一样,腾起一片血雾。瞬间,撞死的马匹和士兵堆成了一线尸山屏障,泾渭分明。”……从中,我们可以感到,尽管是在写传奇小说,但祥子内在的那根语言之弦一直绷得很紧(首先是尊重语言,然后尽力更好地驾驭它),甚至很难发现稍有懈怠的地方,这就是我认为《三十六骑》本质上是严肃书写的原因。

书中也用了一些时下流行的语句,颇有喜剧效果,诸如班超讽刺柳盆子喜欢会下蛊的花寡妇:“你口味很重啊。”针对班昭对鄯善是否应该先礼后兵,班超打趣道:“两手都要硬!”当得知花寡妇下一次蛊自己也要折五年寿,班超感叹道:“真是用生命在下毒。”——班超俨然是在星巴克里喝着香浓美味的咖啡,和你愉快对谈的当代人嘛。这些话语无疑增加了小说的喜剧色彩或者说增加了笑料,但是对《三十六骑》整体的庄重气氛也是一种破坏,其中的利弊,我觉得祥子是可以再斟酌的。

如果说《三十六骑》有什么不足的话,我以为是小说几位主要人物刻画还不够突出鲜明,尽管祥子已经赋予他们特别的才能,诸如墨者齐欢、盗侠柳盆子、茂陵神射手耿恭、剑家少年风廉、善使巫蛊的花寡妇、美艳同时负有秘密使命的贵霜女子仙奴等。但是他们同属于随同班氏兄妹征战西域的大汉使团,自然都是正面人物,属于善的队列,而善特别脆弱也很难刻画得鲜明。当然还有一种常规写法就是善恶混杂,不少纯文学小说就是这么干的,但《三十六骑》故事本身的正义性,使祥子很难把班超、耿恭等人处理这样的人物,他们顶多也就是有点瑕疵而已。所以回头看,班超出使西域的故事的确使小说轻易获得一种壮丽的英雄气概,但是其代价则是限制了对于人性深度的发掘。

所谓传奇,大约就是对于日常生活尽可能地远离,用色彩绚烂斑斓的曲折情节吸引读者,可是有时候逃遁的路就是陷入泥淖的路,本质上庸常的生活无路可逃。《三十六骑》无疑是传奇小说里的上乘之作,但是诸如班超法场救兄,家族恩怨(班超家族和鱼又玄家族),复仇(蔡伦作为仅存的家族成员为被楚王英陷害的公孙家族复仇)等情节也是传奇武侠小说里的俗套了(尽管《三十六骑》演绎得很精彩)。看《三十六骑》时,我经常想起美国诗人庞德的一句名言:“文学就是日常生活的新闻。”这或许正是所谓纯文学和传奇文学的区分吧。

不管怎么说,《三十六骑》最大程度发挥了祥子在文史知识和文学修养两方面的优势,它无疑是近年传奇小说里极难得的佳作。

凌越,诗人,书评人,最近致力诗歌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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