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认识了一年多,跟雪梨成为朋友却是在我辞职之后。相识时,她是我的同事,第一印象是个漂亮的交际花,后来在那个公司里待了一年,慢慢发现,表面上她的生活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但其实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真正在想什么。
在办公室里,雪梨看起来跟谁关系都好,对所有人都扬着笑脸。有次她因为工作失误不得不拉着我一起加班,气得我直骂她,她又是卖萌又是软磨硬泡,简直拿她没办法。有时她会为了拿到提成在老板面前摆出人畜无害的谄媚脸,有人当面揶揄她是不是想睡老板,她也不生气,还自黑“你们别说,如果我胸大点就真上了啊”。
雪梨是个半路出家的销售,本科学的是计算机,可搞笑的是她连怎么给电脑重装系统都不会。酒量并不好,做事情也有些马虎,出门谈业务弄错人家名字的篓子也捅了不止一次两次。然而就是这样,她常常一连几个月都是销售冠军,公司的一大半业务都是在她手里完成。
很多人都疑惑雪梨是怎么做到这些的,揣度她背景和手段的也大有人在,她擅长装傻,但属于自己的利益绝不拱手让人,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然而但凡有什么纷争却从未落败。总是眨着无辜的双眼朝你笑嘻嘻,差使起人来也是没商量。总之,不了解她的人很容易把她归于心机婊一类。
我一度也觉得她也许背景不简单,直到有一次,已经晚上十点半了,我因为必须要用到一些资料而返回办公室找落在那里的U盘,意外地发现办公室还亮着灯。这么晚了,谁还会在办公室?我一路脑补撞见老板会情人的刺激场面,走进去才发现,是雪梨叼着半个苹果在电脑跟前噼里啪啦地敲着。
“艾玛!你怎么来了,吓得我半死!”雪梨看到猫着腰鬼鬼祟祟出现的我,大声嚷起来。我拿了U盘,顺势在她旁边坐下看看她在捣鼓什么,“来看你做什么亏心事啊!”
“要不要这样!”她三两下把苹果啃完,扔进垃圾桶,“虽然是在减肥,可老娘不就吃个苹果,被你吓得魂都飞了!”电脑屏幕上叠了好几个窗口,扫了几眼,有记录客户档案的表格,有正在跟进的项目的报告,还有工作汇报。
雪梨是那种典型的漂亮女孩,皮肤很白,五官精致,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很恬静, 一开口就破功,笑起来活像个大嘴姑婆。她嘴上嚷着,可眼睛没有看我,我坐在边上看她手指飞快地翻飞着。
“太拼了吧,这个点大楼里都没什么人了,你一个人也不怕么?”我随口问道。
没想到她叹了口气,脸上竟显现出与平时不太一样的疲倦神色:“没办法,为了生活啊。”我听她这么一说,反而不知道回应什么了,要知道在平时她大概只会嘻嘻哈哈一番。
“你经常这么加班?”我说。
“反正回去了也没事做。”
“男朋友呢?”
“汪。”她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
我原本以为三天两头邀约不断,逢年过节都收花的雪梨早有归属,那天才知道,她也是一只单身汪。
我租的房子在公司对面,后来又有几次,我从外面玩耍回来看到公司还亮着灯,就会多打包一份宵夜带上去,每次都是她,拼命三娘似的在加班,看到我会说:“靠,你怎么又来害我了,我还要减肥呢!”
然后一起吃得底朝天。
后来很多时候,有人在我面前议论雪梨,猜测她的种种,我眼前都会浮现出她深夜里被电脑屏幕映得白森森的脸,又美好,又倔强。我不会人前为她辩驳什么,但心里知道,每次月度总结大会上她诚意满满的业绩都是她一天一天熬出来的,那些客户之所以与她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并不是她出卖色相,而是她勤于联系勤于沟通。
在这个处处刷脸的时代,像雪梨这样的女孩仿佛有着天生的优势,却也背负着莫须有的压力。大部分人看不见盛极的外貌之下的努力,可她若示弱,亦会有人指摘。她早已习惯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来支撑自己,因为死扛是抵抗伤害的最好方式。
工作了一年后我换了工作,但交付了一年的房租还没到期,我仍住在原公司对面。离开公司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都要入睡了,却接到了雪梨的电话,电话里她惨兮兮地说:“你还住在那吗,我忘了带钥匙,能不能……”
于是我从被窝里爬起来给她开门,她提着两瓶啤酒,一大盒炸鸡。
“靠,换你来害我了!”我说。
两个月不见,也没有什么联系,我成天忙碌,几乎快要忘了生活里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可这家伙突然来找我,竟也没什么距离感。翻出一套新被子给她:“我先说好啊,我睡觉磨牙打呼说梦话!”
她倒是不客气:“没事儿,我梦游!”
“滚。”
事实证明,我们谁都没有威胁到对方,因为我们那天打着赤脚在客厅聊了一整夜。两瓶啤酒就着闲聊下肚根本不够,我们又作死地去买了一打,吃空了冰箱。后来我们不知道怎么聊到了感情的话题,这个每次讲到都会匆匆用玩笑带过的话题,雪梨那天却滔滔不绝,最后不知是不是酒精上头,第一次在我面前哭起来,睫毛膏都花了,像两条黑黢黢的河流挂在她脸上。
“我已经好久没有因为这事儿哭了,今天不撑了,你别笑我。”
我默默地抱了抱她,平时看到的雪梨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好像什么烦恼都与她无关,好像内心很强大,可人类的心脏终究还是没办法永远绷紧啊。
雪梨已经空窗了三年,三年前的这天,她也是这么哭着,因为她以为只有在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狗血故事发生在了她头上:初恋男友跟自己的朋友好上了,她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
雪梨与那个女生是曾经同张床上一人睡一头的朋友,跟男友更是是从小到大相识了十几年,没想到有一天会在一个他们的共同朋友的手机上发现这两人早就苟且在一起。
那时雪梨刚毕业,原本和这个女生合租一个房间,一起在这个城市打拼陪伴。发现一切后,她当天就收拾行李离开。可刚交完房租,卡里不足百元,夜幕已沉银行关门,口袋里只有几个硬币,拉着滑轮坏掉的行李箱在肯德基坐了一夜,那个爱了多年的男人甚至没有打来一通电话,只有一条言简意赅的短信:对不起。
雪梨说,那之后的一年她染上了酒瘾,每天喝到断片,否则无法入睡。直到身体不堪重负,被医生警告决不能再沉迷酒精,她才开始逼着自己去习惯面对清醒的黑夜,熬过流着眼泪等待天亮的日子。
失恋让人过得浑浑噩噩,为此她失业过,还不敢跟家里说,不愿意再轻易相信朋友,就自己扛着,拼了命在工作上弥补时间的空白。好在只要不死,时间真的能把人从绝望里牵引出来。现在的雪梨跟所有已经变得成熟的女孩一样有了厚厚的保护色,表面看起来没有人能看出她曾经历了什么。那天晚上,她说:“什么时候跟他在一起的,我忘了,但是分开的日子,我怎么就是忘不了呢?每年的今天,才会难过一会儿,我应该也算很勇敢了吧?”
对于不再是少女的我们,或许早就失去了一蹶不振的资格,无论夜晚里如何沉沦,第二天太阳升起或是不升起,就算顶着两个肿眼泡,就算面如土色,也要一身孤勇,扯出笑脸告诉自己,生活就是个碧池,她跟你过不去,你就偏要笑给她看!第二天一早雪梨就离开了我家上班去了,再见到她已经是年末。
我一直是个对节日比较淡薄的人,总觉得生活并不会因为庆祝就变得不一样。但是跨年那天心念一动,就给雪梨打了个电话,约她出来到楼顶放烟火。她还像个小女孩似的,听到有活动,颠颠儿就来了。转点的时候,风很大,我们用瑟瑟发抖的声音大声倒数,哆嗦着点燃烟火棒,星星点点的火光里,2016年来了。
时间总是无声无息,但因为仪式感,心脏能真切感受新一年的到来。仔细想来,新年来了,大概很多坏习惯还是会照旧吧,不吃早饭的人还是懒得早起,爱熬夜的人也还是会昼伏夜出。旧年的苦痛辛劳未必就留在了零点之前,我们还是得为生活奔波,继续学习面对失败,练习分离。
但是时间在我们身上一年年碾过,我们可以试着变得更加松弛自在,学习如何跟自己和解。穿着高跟鞋追公交的你啊,累了就脱下鞋子坐在路边歇息歇息吧;看一部老电影触碰了往事回忆的你啊,若想哭就尽情放纵眼泪一次吧;工作上搞不定的事,多给自己一点时间;不爱自己的人,跟他挥手说声,你走吧,我也不爱你了。
远处传来庆贺新年的喧闹声:“新年快乐!”每个字的尾音都被拖得长长的,我跟雪梨相视一笑,她张开了双臂,我也张开了我的手抱抱她。
“要快乐啊!”她说。
我摇摇头:“快乐太难了,亲爱的,我只愿你来年不用再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