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墓庐
大明嘉靖四十六年三月,袁州城外,无名郊山。
二月间的些许寒意虽仍是羞羞答答的不肯离去,但暖人的春风却是应时而至,遍山的嫩绿与点缀其间的各色娇艳正是招人爱怜的光景,引得城内的各色人等纷纷前来寻春踏青。这边厢是文士公子,吟诗作对,曲水流觞,那边厢又是不知哪家的女眷闺秀们,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就连城中穷苦的做工人家,也纷纷穿上干净的衣裳,赶着这好时节,来游一游这无名的郊山。一时间,真可谓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却不知,这无名郊山旁,更有一座无名的墓茔。看这规制,也曾是座大墓,想必也是哪位达官贵人家的祖坟,却不知为何长年无人修葺,破败不堪,好生寥落。大墓之旁,搭着一座颇不起眼的庐棚,棚中家什寥寥,一凳一床而已,此时一位佝偻老翁正蜷缩在一床破烂棉絮之下。别处人声鼎沸,此处却是无比的萧瑟,此时若是有那一等的士绅贵人路过这座庐棚,定能认出这佝偻老翁不是别人,正是权倾天下二十年的大明一等一的权相、奸相严嵩严分宜。
二、入梦
此时,这位曾经的少傅、华盖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内阁首辅大人,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荣华,没有了起居八座开牙建府的威仪,更没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心气,现时的严嵩,只是一个饱暖无着的垂死老翁而已。暖人的春风吹不进他的庐棚,遍山的春色也不能让他有一丝的动容。他已经饿了整整三天了,一床破烂的棉絮也不能为他带来丝毫温暖。是的,他快死了,他无力去看,无力去听,更无力诉说,也无人肯听他诉说。于是,严嵩只求片刻的宁静,好让他安安稳稳的去到另一个世界。似乎上天终于慵懒的看了他一眼,眷顾了他片刻,终于,他睡着了,但,又坠入了梦中。
三、青年
远处,一位披红挂彩的青年正向着严嵩走来,这不正是他自己么?梦中的严嵩终于记起来了,其实上天也曾经眷顾过他,眷顾过他很多次,就像二十八岁时的自己,高中进士,衣锦还乡。
志得意满的青年轻轻巧巧的穿过了严嵩的身体,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一所不起眼的宅子,这所宅子便是严嵩的祖屋。青年走进屋子便立刻跪了下来,向着高坐上首的老者叩拜行礼。这便是严嵩的祖父了,严嵩又记起了自己不那么美好的少年时代,父亲早早的便去了,自己那时不过才十六,家中拮据自不必提,万幸族中读书之风世代相沿,兼之族人的不时接济,更有自己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终于在二十八岁这个大好年华得中进士,走上宦途。
祖父红光满面,少不得又是一番耳提面命,忠君报国、为民请命啊等等烂熟之言。严嵩看着再一次拜服于地的青年进士答应的言之凿凿,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是久违了笑声啊。没人听的到他的笑,众人都在赞美这位青年才俊,愿他大展宏图,造福一方百姓。
严嵩知道,那时的自己想的也是这些美好的字眼。七岁时,自己便能写出“海上大鹏遇风起,扶摇万里。”这样的句子,纵然是后来祖父和母亲相继病故,自己丁忧回乡,也不曾改变志向,至少对权位和财富远没有后来那般贪婪,心中还能谨守住那一块净土,志趣高洁、恬然自得。所以才能写下这样的诗句——“永夜山中宿,山泉松涧鸣。”
严嵩又笑了,稚嫩的自己,稚嫩的诗句,那么美好的年月。
四、权相
恍惚间,青年、祖父、乡邻都消失了,代之以巍峨的奉天殿,重檐叠屋、零次栉比的殿宇在威严的奉天殿前默然垂首,正如汉白玉的殿阶下黑压压跪着的群臣,在君王的威仪下匍匐惴惴。
殿中高坐的不正是陛下么,严嵩急急的想走过去叩拜行礼,真好,又能见到陛下了。然而嘉靖却似乎完全看不到他,正在自顾自的读着什么:
“臣观大学士严嵩,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其天下之第一大贼乎!……臣敢以嵩之专政叛君之十大罪,为皇上陈之!……”
是杨继盛!严嵩想起来了,嘉靖读的是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这厮不是已被折磨死了么!哼,他以为他活过来就能斗得过自己了么?一样的稚嫩,一桩桩的罪名扣在自己头上,道德君子,大言炎炎,无过于这厮。他也不想想,若不是自己周旋其中,陛下怠政至斯,经年累月不上朝不处理政务,江山社稷早已崩塌的不可收拾,天下早已大乱!
严嵩正要分辨,迎面却走来一人,奇怪的是那人的头颅和脖颈却是分开的,口中含含糊糊的说着:“严嵩!快随我去见陛下,我要与你好好撕撸一番!河套到底要不要收复!”另一面却也走来一人,同这人一般诡异模样,却是冷笑着说到:“贵溪,何必与他多言,来来来,老夫直接把你打杀了便是!”
原来是夏言和曾铣,严嵩也冷笑起来,大声叫骂:“两个亡魂也敢作乱!夏言你便是好人么?你二次为相之时不也想置我于死地么,至于曾铣,你难道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才和夏言一起议复河套的么?成者为王,败为寇,败了便是败了,若是败了便要复仇,老夫独相二十年,手中冤鬼亡魂所在多有,怕是一时半会还轮不到你们!”
夏言和曾铣消失了,严嵩刚觉宽心,又有那许多影影绰绰的官员,冲上前来,嘴里呐喊着,手舞足蹈,要严嵩纳命来。严嵩此时才觉得心下发慌,赶紧转向御座方向,想要求嘉靖救命,却见御座已然没有了踪影,一人却亲热的走上前来,挽住了自己的手,说到:“首辅大人,何必与他们计较,且随我去小酌一番,聊以压惊。”
五、死敌
严嵩不及看清此人面目,便急急的跟着离开了大殿,转瞬间便来到了一座偏殿,一席酒水早已备好,两人坐定。严嵩方待言谢,那人却抬起头来,竟然是徐阶!
“徐华亭!你有何面目前来见我?老夫为相二十年,一向待你不薄,试问在老夫主阁之时,有几人能如你这般安享阁老之位?纵然强如夏贵溪,在老夫手腕之下,还不是身首异处?你却恩将仇报,谋陷老夫!小儿世藩因你而死,老夫也因你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可怜我那儿,临死还被你们说成是‘云是猪形,法当受屠’!吾今日恨不能食尔之肉、寝尔之皮!”严嵩立刻嚎叫起来。
徐阶却不动怒,自顾自的倒上了酒,也为严嵩斟上一杯,一口抿了,这才缓缓说道:“惟中兄,且慢动怒,吾且问你,千里做官所谓何来?这世间之事是黑?是白?”
一时静寂下来,严嵩方才还是须发皆张,此时却愣在当场。许久方才冷笑一声,开言说道:“这千里做官,似你这等假道学,自然是为国为民了,哪像吾辈,为财为权。至于这世间之事,嘿嘿,你等自然是白,吾辈自然是黑了!”
“惟中,你却是错了!”
“嗯?”
“若说为权,吾如今贵为首辅,何以无权?为财,你可知吾在松江老家,有田四十万亩之巨,佃户不下万人,仅华亭一县,岁租银便有九千八百两之多,何以无财?你惟中兄家财被抄,也不过区区二百万两尔,嘿嘿!”徐阶得意洋洋。
“你……!”严嵩刚要开口,便又被徐阶生生的打断了。
“且慢分辨,吾还有话要说,又说这黑与白吧,你可记得你家世藩幼子娶了我长子太常之女?”
“那又如何,这可怜的女子抑郁而死,也是你这老匹夫所害!”
“嘿嘿,你可知,这孩子乃是经我授意太常鸩杀?”
“什么?你你你!禽兽不如!”
“你啊,暮气沉沉!我徐阶要展胸中所学,怎肯为区区一女而与你这奸臣有所勾连?她是你严家之媳,早已不是我徐家之女,她若不死,我如何能与你撇清干系?”徐阶又是一饮而尽,仿佛要将胸中豪气一吐而尽,继续说道:“我徐阶小心侍奉于你,多年来不发一言,那海瑞称我为‘甘草宰相’,可笑,他怎知谋万世者当忍一时?如今,再看你我,一人大权在手,大明社稷将因我而臻于盛世,一人风中残烛,不日将为冢中枯骨,将来世人说我徐阶,黑乎?白乎?你严嵩,黑乎?白乎?”
严嵩呆滞着,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轻轻的说出了一句:“这世间,原是灰色的啊!”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六、尾声
落日时分,士子女眷们结束了一日的欢愉,或骑马、或坐车,三三两两返回城中。几位年轻举子,带着几分醉意,吟诵着口中不成调儿的诗句,走过这庐棚。一位举子眼尖,发现了庐棚中的老翁,却见他委顿在地,一动不动,微觉诧异,走进庐棚,摸了摸老翁,吓得大声呱噪起来。随行的同伴们却不以为意,纷纷说着不过是一个寻常冻饿而死之人,且莫去管他,自回城去继续吃酒耍子才是正经,将来吾等释褐之后,必将造福一方苍生,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云云。听了这等话,那举子便也释然了,笑着离开了庐棚,临走还不忘掸了掸袍袖上的尘土。
日头完全的落下了,黑夜便盖了这座庐棚,一切又重归静寂。
注1:严嵩死于嘉靖四十六年无疑,然三月纯属笔者为文章效果而选择,并无历史依据。
注2:徐阶将孙女许配给严嵩之孙,这一史实可见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
注3:徐阶田产历来众说纷纭,然其田产之多却是无可置疑,文中所引资料来自范守己《御龙子集》。海瑞曾在松江彻查徐家田产,被徐阶授意给事中戴凤翔弹劾,后不了了之,事可见《明史海瑞传》,然最后徐阶田产还是在万历年间全部查抄归公。
注4:文中所引严嵩诗句出自严嵩所著《钤山堂集》
注5:对严氏评价,时人便有不同声音,如钱谦益、朱国祯等人,如“分宜能知子莘,能用胡宗宪,其识见亦非他庸相可比”——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