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喜欢晒太阳，于是她经常端着一张剥了漆的小板凳，坐在尘世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那里巍巍站着一棵洋槐，有着年老者的暮气，不爱说话就这么陪着旧时光，看着她双手撑着下巴搁在膝盖上，看往来的行人匆匆的从一段故事里赶往下一段人生。她爱听故事，于是，在那些旅人停顿脚步的日子里，她用收集的阳光和他们交换了一世又一世的悲喜。他们各得善果。她在晒太阳的闲适里有了喜悲，而他们带着满心的阳光去奔赴另一红尘。

    我也爱晒太阳，因此我懂得雨天里所有的坏情绪。在一个雨神发呆的日子里，我带着一束刚开的向日葵坐在了她为躲雨而临时搭砌的棚屋里。我去的时候，她正半趴在窗边撑着脑袋朝我笑。窗边可爱招摇的美人樱开得恰到好处。她的身后，雨滴正沿着屋檐草边往下跳，嬉笑追逐最后跑到了草丛里躲了起来。我失笑，想来竟是我打扰了它们玩耍的兴致。原以为在这样旅人稀少的日子里，没故事温茶的她应是极为失落的。不想，她跑来拉我到了个池边，满池的欢喜，闹腾的让我恍惚以为到了喧闹的尘世。我看向她，原来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她把从前积攒的温情邀了出来，满心美妙。

    见我满意，她自己也得意地拍了拍手，仿佛干了个还不错的大工程。我把向日葵递给她，她咧嘴对我笑，明晃晃的，伸手把花插在了桌子中间的水晶瓶里。

    不出所料，她已经烧好水，迫不及待地沏了壶茶，坐在桌前殷殷盼着我开口，讲述不一样的喜悲。应她强烈要求，所以早早准备了谈资。

    上学时妈妈陪我住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里，平时爸爸一个人在家。一天傍晚，妈妈回家拿换洗被单。家里没灯光，她以为爸爸外出了，结果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周围人家都升起炊烟，欢声笑语。他没开灯，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看不见表情。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只看到烟头明明灭灭。后来妈妈淡淡提起爸爸把自己笑着比作一只老狗时，我鼻子一酸就哭了，之后再也没肯让妈妈陪我住在学校外面。不知道是否因此，再也不愿一个人，也见不得别人一个人。旧时光连连点头说，我也是我也是，深有同感。

    我被她逗笑了，轻轻掀走趴在我脚背上打呼噜的小猫，看着不胖，怪沉的。

    我喝了口茶继续说：我不爱一个人吃饭，所以我也不舍得让父母独自面对饭桌。有一次早早吃完饭，陪着爸爸东一句西一句聊天，实在没话说就看着他吃。他太忙，让我仔细看看的机会实在不多。可是看不到三秒眼睛就酸了。他一直是我的super man，可是超人怎么会耳鬓斑白，怎么可以有老年斑，以前一直说岁月无痕，其实岁月一直在低调地挑衅，墙上的斑驳渍印，掉了一块又一块的油漆，露出底下漆黑破旧的水泥，你看像不像潮水退潮后抛出丑陋的礁石之后，头也不回的全身而退。一代又一代的更替，它冷漠地看着我们在坎坷中挣扎，嗤笑着，不屑着，而渺小的我们在努力挣扎的同时，还得做自己的上帝，给自己希望。小猫似乎察觉话题过于沉重，总是会用脑袋蹭我的小腿，不经意间让我想起家里曾经有只猫来访过。

    那只猫难得的机灵，安静优雅地趴着的时候，像一个看透红尘的老者。只是再乖的猫也会有扰人的时候，爸爸就会凶它。但是看到它受伤，一向嫌弃小猫脏的他立刻把它抱在怀里仔细查看伤口。我仿佛看到小时候抱着我的他，很心疼的样子，而猫咪会很乖的接受他的关心，眯着眼睛舔着另一只爪子歪歪头，好像在安慰着我们那不算什么。丝毫不会怪他曾经的凶巴巴，突然觉得这一幕好温馨，一家人在一起，无论你曾经怎么凶我，我不怪你。

    旧时光用手指戳了戳小猫说，以后不准怪我抢了你的鱼头听到没，都是一家人呀。小猫淡淡瞥了他一眼，又眯眯眼睛抱住我的脚继续睡去了。我笑笑继续说。

    外婆过世一周年那天晚上，妈妈说她做了个梦。梦里她手里抱着小时候的我，而二十岁的我站在她身边，她低头看看复又抬头看看，愣怔了片刻，对爸爸喃喃道，还没怎么着这么些年就过去了，自己好没用，孩子就这么长大了，爸妈也走了，都没为他们做什么，我们就老了。她一直在哭，谁都劝不住，最后大家都只是叹口气，不再说话。妈妈醒过来的时候枕头都湿了。妈妈讲给我听的时候，我正躺在她旁边看电视。金志文在很重要的比赛里为妈妈改编了她唯一会的一首歌。妈妈总是夸我懂事，可是最让她操心的也是我，我实在太平凡，不能让她在面对别人的妈妈炫耀的时候骄傲回去。旧时光不同意我的话，握着我的手指着向日葵对我说，姐姐你看，它不是最好的，可是它也不差啊。而你的存在对于爸爸妈妈来说就已经是最好的馈赠了。我就觉得你什么都好。比向日葵还好！

    笑着作势要打她，起身掸掸衣服，时间不早了该走了。走到门口把伞上的雨水抖掉，回头把手上雨水洒向她，开心的是此时此刻他们还安在，在岁月这条羊肠小道上，我还能扶着他们，放慢脚步慢慢走，一路欢笑。

    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回头问她，为什么这么爱听故事，收集喜悲。

    她想了一下，仰起头对我说：我的名字叫做旧时光，是四季爷爷给我起的，他说我是人一生中最旧的地方，没有阳光，蒙了层层的灰。我有很长一段的时间里被人遗忘，待在一个叫做寂静的地方。因为太安静了，所以我每天每天的唱歌。过了许多年，那里满满的都是皱纹。不，不是你看到的那种，那是像云雾像空气一样的存在。对！它相对于现在来说，可能就是尘世中的阳光，到处都是。它很冷，有透过岁月的厚重，我很怕它，于是我总是躲在书里，对，就是字里行间。后来我被人反复念叨，就像仲夏夜晚樟树上的蝉，可热闹了。姐姐你不知道，寂静那个地方空有皱纹，根本没有任何喜悲与温情，我在那里太久久到忘记了怎么把喜悲带在身上。起初，我把它放在胸前的兜里，后来我就真的把它藏在了字里行间，我时常去看它呢。现在我时常被人记起，离开了寂静，因为长久的独处，我学不会说就只能听了，我也爱听。至于喜悲......因为这样我就长大了啊。她拍拍胸口说,我告诉四季爷爷我旧时光长大了，存了可多的悲喜了呢！

    我笑说：你也挺会说的呢。她抿嘴笑指着我的身后，天晴了。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关于旧时光，毕竟存在那么久，小小的身子住着一个老灵魂。偶尔孤独，却充满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