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对夫妻,男人在一个私人旅馆里做清洁工,女人是他的帮手——他们也许只能领到男人的那一份工资。这对夫妻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这个男孩还是女人和她前夫的儿子。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一家四口住在旅馆老板提供的一个房间里。房间很小,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所以每天晚上两口子睡在床上,两个孩子只能睡在地上。作为这个家庭唯一经济支柱的男人,他只有一条腿,另外一条腿,是假肢。
这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就是早早起床,打扫卫生——男人在前,女人在后;大人在前,小孩在后。女孩十多岁,男孩四五岁,他们都没有上学。对这一家人来说,最好的消遣就是闲暇时坐上一块钱的公交车,到附近的免费公园转转看看,喝上一瓶一块钱的瓶装汽水……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过头?千疮百孔,贫贱愁苦:做着辛苦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扛着生活的重担,居无定所,拖儿带女,下一代也无法接受学校教育……这样的命运何时才能改变,这样的人生如何才能逆袭,这样的生活怎样才能有起色?
可是这一家人却觉得很幸福。
很多人也觉得他们很幸福。
啊!不不不,我不是来煽情的——“有情饮水饱”这样的话大家早已审美疲劳,既无感,也不信了。
这家人的幸福,来源于幸运,更来源于艰难和灾难深重——
女人出生于国家首都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智慧温和的父亲,美丽能干的母亲,两个英姿飒爽的哥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母亲的性格有些强势,但是好在父亲善良而包容,父母又十分相爱,所以她的家庭是和谐温暖的。除了美好的家庭,她还有几个要好的小闺蜜,以及一个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也就是她现在的丈夫。良好的家庭出身,亲情、爱情、友情全都在线,妥妥的一个人生赢家标配。
但是不幸接二连三的降临——在她十来岁的时候,两个哥哥不幸过世;没过多久,闺蜜们也一个个离开了她,最后甚至连青梅竹马都不得不远离了她。最可怕的是,在她十四岁那年,她的父母也双双去世——她在十四岁那年成了一个孤女。
成了一个孤女的她旋即被邻居收留了——与其说是收留,不如说是占有——邻居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已经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妻子,这个三十多岁的妻子后来与女人结下了母女般的亲情,但是我们还姑且叫她“姐姐”吧!姐姐和老头结婚十八年,流产六次,没有一子半女。姐姐很安静,存在感极弱。女人在来到老头家之前,几乎从来没有和姐姐讲过话,虽然他们是邻居。
姐姐比女人更命苦——她是一个私生女,她的生父是另外一座城市里排名第一的富豪,但她的母亲只是生父家里的一个勤杂工。母亲怀了姐姐令生父蒙羞,生父于是在城市以外的山坡上糊了一个小泥屋,姐姐十五岁以前都和母亲住在那里。直到姐姐十五岁那年,不顾母亲反对进城去找她的生父,结果生父闭门不见,姐姐在路边坐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山上小泥屋时才发现母亲已经自杀了。姐姐被生父收留,只几天的功夫,生父真正的太太就给姐姐找了个去处——遥远的首都,来了一个中年丧妻丧子的鞋匠。姐姐别无选择,成了这个鞋匠的私人财产。
鞋匠本打算让姐姐给他生个儿子,可惜姐姐总是流产。鞋匠没有如愿,姐姐就成了负担,除了尽心竭力的照顾鞋匠的饮食起居,还要忍受性格暴烈的鞋匠随时都会发作的拳打脚踢,往死里打的那种——女人在自己家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姐姐十五岁以前的生活里也没有。
女人是鞋匠占有的第二个少女。她不是没有想过逃跑,但是当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是青梅竹马的孩子。女人想要这个孩子,她也需要依靠鞋匠给孩子一个出路,于是她毫不犹豫答应了鞋匠的要求,成了鞋匠的第二个女人。和姐姐一样,她也不能出门。
女人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鞋匠不快。女人生完孩子后策划了一次逃跑,带着孩子和姐姐,可是不幸被鞋匠收了回来。鞋匠把女人和姐姐一顿暴打,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淋,又把她们和孩子分别困在房间里,水米不给,封了三天三夜,直到她们快死的时候才放出来。女人知道她们逃不掉了。
从此鞋匠也开始打女人,和打姐姐一样,用拳脚,用皮带,用手枪,用一切可以操起来使力的东西。这个过程简直是一个男人的家暴史和两个女人的受难史,穷极想象的残忍。让我们跳过这一段,快进吧!
女人的苦难还不仅限于家暴。女人后来又怀孕了,在完全没有使用麻药的情况下被剖腹产,生下了鞋匠的儿子,然而地位并没有丝毫改善。后来,鞋匠的收入不足以维系一家人的开销,鞋匠强迫女人把女儿送去了孤儿院,并且不愿意提供机会让女人去看她的女儿。孤儿院也是惨淡经营,朝不保夕,女人痛苦得要发疯。
谁想到女人的青梅竹马居然回来了,他找到了女人,他们在一起说话,然后分开。还是被鞋匠知道了,他要杀了女人。女人拼命反抗,打不过;姐姐也来帮忙,还是打不过。鞋匠掐住了女人的脖子。就在女人快要被掐死的紧要关头,姐姐用一把铁锹结束了鞋匠的性命。
这是怎样的压抑沉重,怎样的鲜血淋淋的经历啊!仅仅是复述都让我感到痛苦。
还没有完。
姐姐救了女人,这算不算正当防卫?可是姐姐被判了死刑,她为了女人付出生命。最后时刻,姐姐让女人带着孩子跟男人走,好好活下去。
虽然男人也不是盖世英雄,虽然男人只能给她和孩子最基本的维持生命的生活条件,可是男人敬她爱她珍惜她,也疼爱女人的两个同母异父的孩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不用担惊受怕,对女人来说,真是做梦一样的幸福了。
哪里会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哪里会有这么悲惨的经历,编的吧!
不,不是我编的。
这样的故事背景在阿富汗,他们生活的首都是喀布尔,那里战火纷飞,政权更迭,人们命如蝼蚁,女性更是被剥夺生而为人的权利。故事里的女人名叫莱拉,她的两个哥哥在战场上牺牲,她的父母和闺蜜都死于流弹的轰炸,她的男人——塔里克因为避难举家出逃,可是塔里克的父母也分别死于出逃的路上和难民营,她的“姐姐”叫玛丽雅姆,她在救下莱拉之后被塔利班处死……
女人和男人逃到了伊朗的一个小城,在那里有一个私人旅馆。
回想文章开头的场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这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感到那样不可思议的幸福,就一点也不足为奇了。
故事的讲述者是阿富汗作家卡勒德·胡赛尼,这是他对世人讲述的第二个关于阿富汗人的故事,也是他讲述的第一个关于阿富汗女性的故事,这是他“立志拂去蒙在阿富汗普通民众面孔的灰尘,将背后灵魂的悸动展示给世人”的第二部书——《灿烂千阳》。
没有经历过极度男权和父权至上的社会、没有经历过动荡和混乱年代的我们,真的无法想象,那样人间地狱一般的生活,怎样才能度过。文明被毁灭,人性被扼杀,制度崩坏,兽性肆虐,人类社会遵循丛林法则的时候,作为弱者的女性是最无抵抗能力的受害者。我无法想象,在那样充满暴力和杀戮、暗无天日的世界,人居然还能活着,还繁衍着新生命;在今天“男女平等”、“女性独立”、“大女主”思想已经普及而盛行的时代,还有那么多女性、那么多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优秀、伟大的女性正在被剥夺着人之为人的权利。
还有爱,还有光,还有希望,还有人性的追寻和灵魂的悸动。故事的最后,阿富汗战局稍微平缓的时候,莱拉又带着一家人回到喀布尔,希望能为家园的建设而付出。
支撑我读完这部书、还觉得这部述说如此压抑故事的书超级棒的,正是这一缕光。在看起来纷乱如麻、寂静如死、冰冷如铁、残酷如魔鬼的世界里,微弱而坚定的一缕光。
读完这本书好多天,我都在这样的震动中回不过神来,这使得其他的读物都在这部书的光影里黯然失色。但是,由于这部书让我太过震撼,而战乱时期下的人物经历又似乎离我太远,以至于我在震惊之余,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直到前几天开始读刘慈欣的《三体》。有这样一个情节:
常将军问汪教授:“你的人生中有重大的变故吗?这变故突然完全改变了你的生活,对你来说,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完全不同。”
“没有。”
“那你的生活是一种偶然,世界有这么多变幻莫测的因素,你的人生却没有什么变故。”
汪教授不明白:“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嘛!”
“那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偶然。”
“可……多少代人都是这么平淡的过来的。”
“都是偶然。”
……
我突然明朗——《灿烂千阳》带给我最大的震动不正在于此么——都是偶然。
在历史深邃的长河里,在宇宙浩渺的背景下,每一次战争,每一段和平,每一个角落,每一场事件,都是偶然。
更不要提个体的人生际遇了,那很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没有什么应不应该。都是偶然。
在我们眼中习以为常、理所应当的普通生活,在很多人那里,就是梦里的乐园,人间的天堂。“人人生而平等”并不是现实,很多人生际遇只是上帝撒下的骰子,是偶然的随机事件,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大大小小多个偶然的叠加重合。
最让人无力的是,那些莱拉们的命运完全不可控、悲惨境遇更不是个人努力所能改变的,可是莱拉们依然在努力;相比之下,我们的生活是如此幸运——人生完整,年华美好,努力就有收获,付出就有回报,对命运的把控和建设我们自己有着很大的决定空间。
福犹如此,还有什么理由不感激、不珍惜?
对自己的生活,不由得充满了期许——
惟愿不负此生厚待,还愿你我岁月留香。